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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丨论治国学先须辨明四点

 潘海露 2023-04-14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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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1883~1967),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是我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成就卓著的国学大师和现代新儒学思想家。他会通古今,兼融中西,贯通儒、释、道,与梁漱溟、熊十力一起被后人尊称为现代新儒家三圣。

诸生欲治国学,有几点先须辨明,方能有入:

一、此学不是零碎断片的知识,是有体系的,不可当成杂货;

二、此学不是陈旧呆板的物事,是活鱍鱍的,不可目为骨董;

这三、此学不是勉强安排出来的道理,是自然流出的,不可同于机械;

四、此学不是凭借外缘的产物,是自心本具的,不可视为分外。

由明于第一点,应知道本一贯,故当见其全体,不可守于一曲;

由明于第二点,应知妙用无方,故当温故知新,不可食古不化;

由明于第三点,应知法象本然,故当如量而说,不可私意造作,穿凿附会;

由明于第四点,应知性德具足,故当向内体究,不可徇物忘己,向外驰求。

大凡一切学术,皆由思考而起,故曰学原于思。思考所得,必用名言,始能诠表。诠是诠释,表是表显。名言即是文字,名是能诠,思是所诠。凡安立一种名言,必使本身所含摄之义理明白昭晰,使人能喻,释氏立文身、句身、名身,如是三身为一切言教必具之体。喻是领会晓了,随其根器差别而有分齐不同。例如颜子“闻一以知十”,子贡“闻一以知二”之类。谓之教体。佛说此方以音声为教体。必先喻诸己,而后能喻诸人。因人所已喻,而告之以其所未喻,才明彼,即晓此,因喻甲事而及乙事,辗转关通,可以助发增长人之思考力,方名为学。故学必读书穷理,书是名言,即是能诠,理是所诠。亦曰“格物致知”,物是一切事物之理,知即思考之功。《易·系辞传》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换言之,即是于一切事物表里洞然,更无睽隔,说与他人,亦使各各互相晓了,如是乃可通天下之志,如是方名为学。略说“学”字大意,次说国学名词。国学这个名词,如今国人已使用惯了,其实不甚适当。照旧时用国学为名者,即是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此名为依他起,严格说来,本不可用。今为随顺时人语,故暂不改立名目。然即依固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照一般时贤所讲,或分为小学、文字学。经学、诸子学、史学等类,大致依四部立名。然四部之名本是一种目录,犹今图书馆之图书分类法耳。荀勖《中经簿》本分甲、乙、丙、丁,《隋书·经籍志》始立经、史、子、集之目,至今沿用,其实不妥。今姑不具论,他日别讲。能明学术流别者,惟《庄子·天下篇》、《汉书·艺文志》最有义类。今且不暇远引,即依时贤所举,各有专门,真是皓首不能究其义,毕世不能竟其业。今诸生在大学所习学科甚繁,时间有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现在要讲国学,第一须楷定国学名义,“楷定”是义学家释经用字,每下一义,须有法式,谓之楷定。楷即法式之意,犹今哲学家所言范畴,亦可说为领域。故楷定即是自己定出一个范围,使所言之义不致凌杂无序或枝蔓离宗。老子所谓“言有宗,事有君”也。何以不言确定而言楷定?学问,天下之公,言确定则似不可移易,不许他人更立异义,近于自专。今言楷定,则仁智各见,不妨各人自立范围,疑则一任别参,不能强人以必信也。如吾今言国学是六艺之学,可以该摄其余诸学,他人认为未当,不妨各自为说,与吾所楷定者无碍也。又楷定异于假定。假定者,疑而未定之词,自己尚信不及,姑作是见解云尔。楷定则是实见得如此,在自己所立范畴内更无疑于义也。第二须先读基本书籍,第三须讲求简要方法。如是,诸生虽在校听讲时间有限,但识得门径不差,知道用力方法不错,将来可以自己研究,各有成就。今先楷定国学名义。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某向来欲撰《六艺论》,郑康成亦有《六艺论》,今已不传。佚文散见群经注疏中,但为断片文字,不能推见其全体,殊为可惜。某今日所欲撰之书,名同实别,不妨各自为例。未成而遭乱,所缀辑先儒旧说、群经大义,俱已散失无存。今欲为诸生广说,恐嫌浩汗,只能举其要略,启示一种途径,使诸生他日可自己求之。且为时间短促,亦不能不约说也。

今举《礼记·经解》及《庄子·天下篇》说六艺大旨,明其统类如下:

《经解》引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自来说六艺,大旨莫简于此。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故孔子之言是以人说,庄子之言是以道说。《论语》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即六艺之道,人即六艺之人。有得六艺之全者,有得其一二者,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论语》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是知四教本周之旧制,孔子特加删订。《易》藏于太卜,《春秋》本鲁史,孔子晚年始加赞述,于是合为六经,亦谓之六艺。《史记·孔子世家》云:“及门之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旧以礼、乐、射、御、书、数当之,实误。寻上文叙次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修《春秋》,自必蒙上而言,六艺即是六经无疑。与《周礼》乡三物所言六艺有别,一是艺能,一是道术。乡三物所名礼,乃指仪容器数;所名乐,乃指铿锵节奏:是习礼乐之事,而非明其本原也。唯“六德”知、仁、圣、义、中、和,实足以配六经,此当别讲。今依《汉书·艺文志》以六艺当六经。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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