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马尔萨斯陷阱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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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10000期（每期10年）的历史上，大陆社会一直在黑暗中徘徊，恰如马尔萨斯理论中的贫困陷阱。但在10000期之后的某一个时刻，突然石破天惊，发生了爆炸性的增长，人类迎来了工业革命的曙光。

”

一个多月前，收到从未谋面的朋友吴乐旻赠送的书《富种起源：人类是怎么变富的》。因为懒，收到书之后我就随手搁在书架上了，一直没看。

前几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有经济学者批评这本书，看内容还挺有意思，于是便把书拿出来，想看看到底说了点什么。

用三天时间，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先说一个结论：如果有朝一日，作者因此书而获得国际最高级别的经济学奖，我不会觉得惊讶。

当然，这事我说了不算……

《富种起源：人类是怎么变富的》

吴乐旻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2月

一

作品的第一部分“静水”从“马尔萨斯陷阱”说起，在剖析并批判马尔萨斯理论之后，提出了一个生存品与效用品的二元模型，并且用了极长的篇幅阐释这个模型的细节。

看这部分的时候，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我远离经济学理论圈子太久，还是经济学圈子自己远离传统太久，总之，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过这种纯理论地探讨了。

作者的文笔非常好，富有文采而又不失简洁。文章旁征博引，经常从一些小事出发导出深刻的寓意。这两点都颇有十八世纪经典文献的遗风。相比日常看到的那些冗长拖沓面目可憎的学术论文，的确能够给人以一种清新的感觉。

在著作的第二部分“流深”中，作者提出“族群竞择”的概念，并认为这是导致马尔萨斯陷阱的真实机制。

按照马尔萨斯理论，人类社会长期陷入贫困的原因在于资源约束，富则生，生则贫，贫则死，历史就在一次又一次的人口循环中重复。“族群竞择”的理论，则是认为贫困的原因来自于人类社会的族群冲突，追求奢靡的族群会被追求生存的族群所淘汰，人类的理性导致族群趋向追求节俭。

这个观点其实也不算新鲜了。上世纪80年代，国内思想界曾有过一个关于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没有爆发资产阶级革命的讨论，其中一个观点就是认为历史上频发的外族入侵间歇性地打破了中原地区的财富积累，导致商人阶层始终无法形成强大的势力。

《人口原理》

[英]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 /著

杨菊华 杜声红 /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年7月

如果仅仅写到这里为止，那么这本书即便能够算是一部有深度的理论经济学著作，也还到不了让我觉得惊艳的程度。

最早触动我的，是作品的第九章“辨伪之道”。在这一章里，作者回顾了关于证伪、可检验假说、稳健假设等概念，其实是在自言自语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理论，但这件事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作为一位不到30岁的五年级博士生，尤其是……还是一位中国学者，居然敢挑战马尔萨斯这样的大牛，敢于提出自己的理论体系，自己会不会被人嘲笑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民科”呢？

没错，长期以来，中国的经济学者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跟在西方学者的后面亦步亦趋。学术论文里最常规的套路就是先回顾西方学者说了什么，然后再说自己在这个基础上有一点点改进——只能是一点点，步子迈得稍大一点就会被斥为离经叛道。

我上次看到有中国学者试图提出一套颠覆性的理论，是樊纲的《现代三大经济理论体系的比较与综合》。在那部书里，樊纲表现出了他的才气以及扎实的理论功底，但不难看出他的心态是忐忑的，行文非常拘谨，生怕有一点漏洞被人抓住痛批。

《现代三大经济理论体系的比较与综合》

樊纲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0年5月

吴乐旻的《富种起源》，同样表现了才气与功底，但同时还有着一种强烈的自信——亦或说是狂妄吧。

中国的年轻人已经敢于并且有实力平视这个世界了。在这一章里，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个中国少年，迎着狂风举起了他的长枪，他不知道眼前是恶魔还是风车，但他勇敢地冲了上去。

这种心态，我在30多年前也感受过。当时的我也曾想过要去挑战学术的巅峰，建立一套全新的理论体系。只是，那个年代里中国高校的经济学教育还非常薄弱，我直到大学毕业时接受过的经济学训练甚至还不及今天的大一新生。当年的我纵然有挑战风车的勇气，手上握着的，也不过是一支麻杆而已。

二

全书的华彩乐段是在第三部分“鱼跃”，尤其是第十一章“星火燎原”。

此前，作者一直纠结于自己的理论无法得到验证。逻辑上的推演从来都是自说自话，而且关于“族群竞择”的观点也不算是完全的首创，他无法向别人说明自己的理论价值何在。此外，马尔萨斯理论的一个硬伤就是无法解释工业革命的发生以及此后200年的增长，“族群竞择”的理论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在“星火燎原”这一章里，作者引入了一个计算机模拟程序。他建构了一片由400个国家组成的大陆，用生存品与效用品二元模型以及“族群竞择”模型定义了每个国家的行为，再设定了一个制度突变的概率——诸如商鞅变法这种。

随后，他让计算机开始演绎这片大陆的变迁。在长达10000期（每期10年）的历史上，大陆社会一直在黑暗中徘徊，恰如马尔萨斯理论中的贫困陷阱。但在10000期之后的某一个时刻，突然石破天惊，发生了爆炸性的增长，人类迎来了工业革命的曙光。

看到此处，我最先想到就是50年前费根鲍姆常数的提出，在一片无边的混沌之中，突然出现了普适性的光芒，那是人类智慧的光芒。

仅凭这一张图，这部著作已经足以成为经典了。

在此后，作者把模拟过程进行了各种各样的重复，得出了突变点在时间轴上的概率分布以及突变时间与模型参数之间的各种关联关系。我只记住了两条：

1. 突变是偶然的，在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突变会在一个无法预料的时点上发生。

2. 突变是必然的，哪怕积累的时间长达1万期或者2万期，人类社会终将迎来突变。

这两个结论，在经济史学界或多或少都有人提出过，但能够用一个计算机程序完美地模拟出来并且呈现出极强的稳健性，是完全出人意料的。

三

在看到这个模拟之前，我一直在想，读完此书，我要找作者好好谈谈，告诉他一些我的人生经验，劝他不要被定量模型所迷惑，要有一些定性研究的思维，要结合人类社会的现实资料去分析，比如王安石变法呀，比如朱元璋的人品呀。

但看完这个模拟，我直接跪了。作者并不是不了解历史，事实上，他对历史是有深入研究的，书中讲到各个历史阶段的特征都是信手拈来。他之所以抛开历史的枝节，只是因为他的心更大，他想提出一套具有宇宙普适性的富种起源理论。这套理论可以适用于任何一个平行宇宙，这个平行宇宙中或许没有商鞅，没有王安石，没有瓦特，但经济的发展仍然会延续我们这个宇宙的规则：

漫长的黑暗年代，一朝石破天惊。

关于为什么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学术界有过各种解释，诸如民主制度、自由市场、专利保护、贵族文化等等，甚至还有上升到基因层面的。《富种起源》给出了一个答案：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突变罢了，不是英国也会有其他国家。

这个答案，可以经得起蒙特卡罗模拟的检验。

这一刻，我有一个感慨：这一代年轻人真的不得了，我们这代人真的老了。

而通读完全书，我想说三个感受：

第一，这是一部难得的经济学理论著作。在今天这个时代，经济学者越来越醉心于容易出成果的实证研究，鲜有愿意扎进故纸堆里坐十年冷板凳之人。

第二，这是一部难得的敢于挑战西方经典理论的著作。这表明中国的年轻学者已经成长起来，敢于竖起自己的旗帜了。

第三，这是一部充满了学术灵气的著作。书中提出的模型以及后续的计算机模拟，都给人以惊鸿一瞥的感觉。

希望，在年轻人身上。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