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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小说的设计”‖李浩:小说的结构设计

 对岸合欢树 2023-04-18 发布于河北


小说的结构设计

□ 李 浩

(刊于《长城》2023年第2期)

     “结构”是建立小说完整性和故事逻辑性的重要支撑,尤其对于中长篇小说而言。越是具有一定长度的小说越会在“结构”上用力,“结构”的重要性就会成倍地凸显,我们知道,确然地知道,“小说有开头,有结尾;即使在最不完整、最痉挛的小说中,生活也选定一种我们能理解的含义,因为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真实生活(我们沉浸在其中)总是拒绝给予的前景。这种秩序是虚构的,是小说家的补充,是个模拟装置,他好像对生活进行了再创造……”(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谎言中的真实》)

     这种秩序是虚构的,是小说家的补充,是个模拟装置。在我看来这是极为重要的“提醒”,它其实在告知生活和小说某种质上的不同,它告知我们,源自于生活的小说在“结构”感上区别于生活,我们在小说中的秩序架构、逻辑架构和故事波澜架构更多地属于“人为设定”而非生活的直接给予,在这部分,才是对我们才华、耐心和设计能力的真正考验。生活提供繁复、混乱、宽阔得几乎没有边界的诸多,我们需要的小说和它的故事只会是其中的一个微点,它淹没于其中,而且多数时候只有一些小小的散点,只有出现“暴发”时才被我们有所感知;而小说写作,是从中“选取”然后加以改造,并为之建立发展顺序、发展逻辑和故事的清晰性,“选定一种我们能理解的含义”并获得展现,努力对我们进行说服,在诱导我们信以为真的同时带给我们启迪,让我们开始追问。而这些我们获得的“感知”,很大程度依赖于小说家们虚构的秩序,依赖于小说的故事结构。

     小说的结构,为小说整体性建立了必要的构架,建立了支撑。下面,我们重点来谈小说结构的基本方式:

     一是线性结构。这是小说最为常见、使用最多的一种经典结构方式,也是最有古老感的结构方式之一。它精心地选择一个时间点为故事起点,然后顺着时间的发展完成故事的起伏,波澜不断地叠加,达到一个个耐人回味的高潮,在所有的高潮都获得展现之后便是故事的结束:这个结束的时间往往是作家进行故事书写的“现在”,当然有些小说未必明确地点明这一点。线性结构的小说,往往会确定一个主人公,他是叙事者或者是故事的参与者,整个故事将围绕他的经历、他的成长和他的事件来进行,其故事发展往往也是遵循“物理时间”,有一个较为明晰的时间刻度,它更强调故事的因果性(逻辑性)、发展性、统一性和连贯性。像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卡夫卡的《城堡》、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糜骨之壤》、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七天》、约翰·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它们不胜枚举。在线性结构中,部分会以变体的形式出现,譬如插述、倒述的部分“介入”——它不会在本质上改变线性结构,只是增加了变化和丰富。

     线性结构是小说中最主要、最普及的结构方式,它的特点是:1.故事相对集中,围绕感强,脉络极为清晰;2.故事的开始、发展、高潮、结尾,交待明确,其顺序感较强,进而代入感也会相应地较强;3.因由时间线作为暗对应,无论从作者角度还是阅读角度,故事的发展上相对容易把握。而它的弱点在我看来也有以下的几点:1.陌生感较弱,从故事讲述的角度新颖度不够,容易落入“俗套”;2.有时故事的复杂性、丰富性不够,难有“浑浊”的点出现;3.线性结构往往在主题上也相对单一、集中,它在主旨上的向度拓展也因此受限,有时也会造成故事“重量”稍弱的感觉。线性结构的方式在古典的、传统现实主义的小说中采用较多,而进入现代以来,诸多的作家会采取“非线性”手段,以使小说达到丰富、歧义和多向的效果,也有意增强故事讲述的陌生感——需要承认,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线性结构是一种单薄的、几乎耗尽了可能的“简单方式”,它已经不符合现代小说和现代审美,我们的当下写作应更多地采取非线性的结构方式——让我意识到这一观点属于偏见的是意塔洛·卡尔维诺的写作。在他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中,那种线性结构让故事显得顺畅、轻逸而又充满故事性魅力,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线性结构下它的意蕴和文字的深刻度、丰富度以及歧义性竟然丝毫不减,而“陌生感”也依然强烈。

      后来,我在《美国讲稿》谈及“速度”的章节中读到他对自我创作的解释:“我并不崇尚插叙,也可以说我真爱直线,希望直线能无限延长,好让读者捕捉不到我。我希望我能像箭一样射向远方,消逝在地平线之外,让我飞行的轨迹无限延伸。或者说,如果在我前行的道路上有许多障碍,那么我将用许多直线线段设计我的行迹,依靠这些短小的线段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绕过各种障碍。”这段话让我深省,让我更强烈地意识到一种方法、一种观念,如果它是重要的是有合理性的,通常总可以在其原来的叙述形式被驳斥之后又以新的形式复活。反驳很少能是最后不易的。总会有人,有卓越的作家能“化腐朽为神奇”,他有能力将一种在我们看来貌似陈旧甚至腐朽的方法冒险性使用,变幻成陌生、新颖甚至让人叹服的新方式——当然,前提条件是他对自己的更变有清晰而清醒的认识,他懂得如何才能有效地完成自己的设计。

     在这里我还想再次地、再次地重审:任何一种叙事方式、技巧技法,它都会有特别的“所长”以及难以割除的“所短”和“匮乏”,而“所长”与“所短”往往是镍币的两面,它们互为表里,是相互融合、相互依存的。在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没有任何一种叙事方式、技巧技法只有“所长”和“优势”,而没有随之的“所短”和“匮乏”——但我们可以审慎地、精心地利用其“所长”,掩盖或化解其“所短”,这,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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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是箱体结构。所谓“箱体结构”,是指在一部长篇小说中,作家会设计几个或十几个“章节”,这些“章节”相对具有独立性,其故事也基本完整,有相对独立的起始、高潮和结尾——也就是说,长篇小说中的各个章节保持着相对的叙事独立,更重要的是每个章节都会保持一种“短篇式的精彩”。我将这类长篇小说中的“章节”看作是一个个能够各自存放物品的“箱体”,但它们之间的连线必须是整体的、坚固的。在箱体结构的小说中,往往与“线性结构”的一般做法相似,它会设定统一的、连绵的“叙述视角”,会设定核心主人公,会设定具有统摄感的主题,同时在多数的情况下也会按时间的发展顺序来完成小说的故事发展。

     薄伽丘《十日谈》即具有这类箱体结构的特征,尽管它部分地还稀薄具有其它结构方式的某些特征。它先介绍了所有人物聚集的理由,这些躲避瘟疫而集体“逃至乡下庄园”的人们在潘皮内娅的主持下,在十天的时间里每个人讲述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这些故事相对独立,各有精彩和别样的意蕴,构成十个短篇小说一样精致精彩的“箱体”。但它整体上还应算是“一个故事”而非“十个短篇”,因为它还有整体性的架构和时间的顺序感,以及相对固定的人物关系。

     在我看来,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君特·格拉斯《铁皮鼓》《比目鱼》,萨尔曼·拉什迪《午夜的孩子》《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可算作箱体结构方式的经典性范本,我们以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为例。在第一篇中,君特·格拉斯为每一章节设计了小标题:“肥大的裙子”“木筏底下”“飞蛾与灯泡”“照相簿”“玻璃,玻璃,小酒杯”“课程表”“拉斯普庭与字母”“塔楼歌声的远程效果”“演讲台”“橱窗”“没有出现奇迹”……在“肥大的裙子”一节,主题讲述“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救下了逃避警察追击的外公科尔雅切克并建立了婚姻关系,以及科尔雅切克的“波兰倾向”和半真半假地成为纵火犯的经历;“木筏底下”专题讲述数年后外公科尔雅切克与锯木厂和林场主人的再次相遇,林场主人悄悄向当下的警署告发,它造成了“我”外公的失踪以及对他失踪后境况的猜度;“飞蛾与灯泡”则主要讲述“我”的出生,和“我”关于生的拒绝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它们有各自的小主题,各自的故事侧重,以及各自的波澜起伏——这些章节是明显的箱体结构,它更强调独立章节的精彩和魅力,有效避免述事疲惫。阅读此类箱体结构的小说,你可以随意地翻到其中的任何章节,从它的开头开始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因为它保持着短篇小说内在结构性和紧张性的精彩。

     然而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它的整体性,这些箱体的存在不会影响故事的合力与整体,它们不能真正地“独立”于这样的合力和整体性之外。还以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为例,它的整体性表现为:1.有固定性的讲述者,“我”,奥斯卡;2.有一个线性的、整体性故事发展,它以奥斯卡的自身经历和回忆为主体;3.它在时间上、主旨上、故事粘接上具有整体性,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但泽地区的事件为背景,整体上是对二战时德国和它的意志的反思,所有的故事都集中于此,只是在各个箱体内各有侧重、各有高潮。

     箱体结构的特点是:1.它保持着每一段落的相对精彩,故事始终的魅力感是这类小说的最大优势,有效避免了叙事疲惫在小说中的出现;2.箱体的相对独立也保障了主题的丰富性、故事的多样性,保障了小说意蕴的浑浊感和多向度。而它的弱点和可能的匮乏则有:1.个别章节的精彩有可能因为“太过夺目”而影响到整体性,就像罗丹雕塑的巴尔扎克像中那双令人惊艳的双手那样——它会造成故事的跛脚,这是使用箱体结构的小说必须要注意的;2.各箱体之间的联接相对松散,它容易造成的匮乏是故事整体性的缺失,形不成合力——强化之间的联接感是必须要做的锚定;3.同样是因为各箱体之间的“相对独立”,小说在主题性的粘接上如果把控力不够就会造成分散和失衡,形不成合力,散点化。基于此,我以为采取箱体结构来完成的小说,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特别特别地注意它的整体性,要注意各箱体之间的应有环扣和连线。

     三是平行结构。所谓平行结构,指的是两个或多个故事平行进展的设计方法。一般而言,这样的小说会有两个或多个主人公,他们携带着各自的故事在一个或多个点上汇集,或者,平行的故事依靠主题汇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两朵花,是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分别成长”,它们各自牵引各自的故事,然后发生必要的交汇。能称为平行结构的小说需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主人公,它的聚光点不能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也不能一长一短到“失衡”,另外一条线完全是缠绕在这条线上的小小岔开,这类小说不可算是平行结构。像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坏的半身子爵在小说中的出现是主线,好的半身子爵出现较晚,而他的故事也不占有一条线的“长度”,更多的是交汇在坏的半身子爵的故事主线上。

     余华的《兄弟》可算作是这类结构的典型之一,它由并至分,然后各有交汇,兄弟两人各自携带不同的性格、命运和故事在小说中获得齐头并进地前行,李光头和宋纲均为核心,均有重彩式的描述;玻纳维利的《长街的裁缝》、大仲马的《三剑客》、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等等,也均是采用这类的结构方式完成的。

     采取平行结构,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容易形成“对比”,从而获得巨大的思考张力。譬如在余华的《兄弟》中,两兄弟之间在相同时代背景之下的不同命运、不同遭遇和不同发展,让人唏嘘,让人感慨,进而引发我们的时代思考和个人选择上的思考;徐则臣的《北上》,一条线索是清末时期,1901年的中国,谢平遥与意大利人费德尔·迪马克沿京杭运河的北上之路,这里有一种复杂见证;另一条线索则是当下,在谢望和、孙宴临、周海阔等人的当代故事中,它与历史、记忆和两种文化之间的“互看”得以有张力地形成,意味深长;而在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之中,洪堡代表一种精神向度,西特林则代表另一种有区别的、崭新的精神向度,而在西特林从对洪堡的景仰、追随到背离、对立,再到重新理解洪堡的价值、恢复对他的尊敬的过程中,张力得以有力量地形成。采取平行结构,它的第二“受益”是容易建立多重性和复调感,有效避免了单一性和简单化。第三“受益”,则是故事性容易获得强化,两种或多种不同命运的故事合在一起会加出多重的“纠缠”,其曲折感也会加强。而它的弱点与匮乏在于:1.两条或多条平行的线条各自奔跑,变成多条道路上奔跑的无缰之马,各自为政,会让人抓不住重点;2.两条平行线,如果匮乏平衡,会造成一重一轻,那种对应性的张力也就无从建立;3.过重的人为痕迹,它很难轻易地消除掉。在这里我也愿意再重审:小说的诸多设计均为人为,是作家审慎考虑、精心布局的结果,但在写作过程中应当尽可能做到“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但平行结构,在掩饰人为痕迹方面有更大难度。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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