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基博与长子钱锺书 上篇可能因为我题目不当引起一些争论，现在又找了些材料，大家一起继续交流。 先说说胡适和钱锺书之间的交集。 ️1959 年 4 月 29 日，胡适收到寄来的《宋诗选注》，他对身边的胡颂平说:「钱锺书是个年轻有天才的人，我没见过他。你知道他吗?」胡颂平说:「一年前在南京，蒋慰堂(复璁)同他到教育部来，匆匆见过一面。他是钱基博的儿子，英文很好。」胡适回道:「英文好，中文也好。他大概是根据清人《宋诗抄》选的。」约略翻了一翻书，接着说:「黄山谷的诗只选四首，王荆公、苏东坡的略多一些。我不太爱读黄山谷的诗。钱锺书没有用经济史观来解释，听说要清算他了。」过了一天，胡适又说:「他是故意选些有关社会问题的诗，不过他的注确实写得不错。还是可以看看的。」——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 那钱氏父子是怎么说胡适的呢？ ️钱父在《现代中国文学史》里谈到胡适等人时说：
️但是私下里钱基博在《谕儿锺书札两通》里却说:
️抗争胜利后钱锺书有段时间在读《宋诗纪事》，因此常到附近的合众图书馆查书，胡适因有几箱书寄存在那里，所以也常去，有一次碰到，当时的馆长特为两人介绍。 钱锺书自述“见胡适”本末： 上海解放前一年，博士来沪，遇合众图书馆，弟适在翻检（弟挂名为该馆顾问），主者介绍握手。博士满面春风曰：“听说你是个humanist（似有春秋之笔，当知弟为吴宓先生学生之故），做的旧诗很好。我也做旧诗，昨天还写了一首五律（图书馆主者忙送上拍纸簿、铅笔），写出来请教大家。”写出后，以纸交弟曰：“你给我宣纸，我为你用毛笔写。”诗只记有“半打有心人”句。此纸保存至文革时，与其他师友翰同付一炬。弟并未受宠若惊，因此结识。过数月，博士又来沪，从陈衡哲女士处，得悉内人家世（陈女士极偏爱内人），欲相认识。陈因在家请喝茶，弟叨陪末座；胡与内人谈话，略见内人《我的父亲》文中。敝寓近一小吃店，以“鸡肉包子”得名，陈女士夫妇皆爱吃，内人常以此馈遗之，是日亦携往，博士大赏“好吃”，而陈甚节俭，备点心只是“蟹壳黄”小烧饼，博士嗤之以鼻曰：“此等物如何可以请客！”陈怫然，事后谓内人曰：“适之做了官，spoiled了！” ️黄恽在《燕居道古》里说：“钱基博看不起胡适，钱锺书则更看不起胡适”。 证据都在这里了，不是我信口说的哦。  谢泳《钱锺书交游考》 ️钱锺书和鲁迅——只因世界太小 钱父说鲁迅的翻译：“摹欧文以国语，比之鹦鹉学舌，托于象胥，斯为作俑。”还说“树人颓废，不适于奋斗，树人所著，只有回忆，不知建设。” 说鲁迅的小说“工为写实，每于琐细见精神，读之哭笑不得。” 钱锺书在《猫》里讽刺的“太炎门生”被挖就是指马幼渔、叔平兄弟，周树人、作人兄弟和沈尹默、兼士兄弟。 后来被挖出来另一真相： 因为“三·一八惨案”后，鲁迅曾作文骂过女师大校长杨荫榆，而杨荫榆是杨绛的三姑——所以侄女婿钱锺书才会撸起袖子打抱不平，对鲁迅横挑鼻子竖挑眼。 反观钱锺书一生，才华过人而生性刻薄，出语伤人很多。不过也从侧面说明钱锺书一生不会掩饰，总是直来直去，倒也坦坦荡荡。 2002年在德内大街的四环菜市场买到的旧书 闲话少说，咱们回到正题，说说《宋诗选注》里钱先生精彩的比喻。 邯郸学步 晏殊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晏殊像 据说晏殊爱读韦应物诗，但他主要还是受了李商隐的影响。有时他会把古典成语割裂简省得牵强不通，比如把楚怀王梦见巫山神女缩成“楚梦”，比李商隐的“肠回楚国梦”更加生硬。 这是模仿李商隐的流弊。文艺里的摹仿总把所摹仿的作家的短处也学来，就像是传说里的那个女人裁裤子：她把旧裤子拿来做榜样，看见旧裤子扯破了一块，忙也照式照样在新裤子上剪个窟窿。 挪用古典 王安石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王安石.晚笑堂竹庄画传.清.上官周 “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所谓“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儿和句法的来历，也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和“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古典。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 《书湖阴先生壁》里把两个人事上的古典成语来描写青山绿水的姿态，这种把古典来挪用，比了那种捧住了类书，说到山水就一味搬弄山水的古典，诚然是心眼儿活的多，手段高明的多。可是总不免把借债来代替生产，结果是跟读者捉迷藏，也替笺注家拉买卖。 连燕堂《读〈宋诗选注〉》：一般读者手头未必有《汉书》，即使找到《汉书》也未必查得出这两条典故。所以你说王荆公抄袭《汉书》谁敢说不是？ 学者王兆鹏统计，钱注宋诗直接征引过的宋诗总集有11种、宋代诗文别集169种、类书8种、宋人笔记45种、宋人诗话著作20种，方志2种。 语简而益工 陈师道  陈师道 他的表达的很勉强，往往格格不吐，可能也是他那种俭省字句，以求“语简而益工”的理论害了他。读黄庭坚的诗好像听异乡人讲他们的方言，讲得涛涛滚滚，只是不大懂。那么读陈师道就仿佛听口吃的人或病的一丝两气的人说话，瞧着他满肚子的话说不畅快，替他干着急。 作文害道 刘子翚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宋·刘子翚huī 程颐说“作文害道”，文章是“俳优”，又说“学诗用功甚妨事”，都是“闲言语，道他作甚？”道学家朱熹说：“顷以多言害道，绝不作诗”。陆游也警告自己“文词终与道相妨”。结果道学家还是手痒痒的，要作几首的。前门撵走的诗歌会从后窗里爬进来，只添了些狼狈的形状。 就像程颐吧，他刚说完作诗“害事”，马上引一首自己做的“谢王子真”七绝；又像朱熹吧，他刚说“绝不做诗”，忙忙“盖不得已而言”的来了一首《读大学诚意章有感》五古。因为道学家做的有时简直不是诗。形式上用功夫，既然要“害道”那么就可以粗制滥造，所谓“自知无纪律，安得谓之师”。或者“平生意思春风里，信守题诗不用功”。 刘克庄说：“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道学家要把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现象安排总括起来，而在他的理论系统里，没有文学的地位。那仿佛造屋千间缺了一间。他排斥了文学而又去写文学作品，那仿佛家里有屋子千间而上邻家去睡午觉。写了文学作品，而借口说反正写的不好，所以并没有“害道”。那仿佛说自己只在邻居的屋檐下打个地铺，并没有升堂入室，所以还算得睡在家里。这样，他自以为把矛盾统一了。 大儒小诗人 徐玑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徐玑像 他尽管是位大儒，却并不能跟小诗人排列在一起；这仿佛麻雀虽然是个小鸟，飞的既不高又不远，终不失为飞禽，而那些庞然昂然的鸵鸟，力气很大，也生了一对翅膀，可是绝不会腾空离地，只好让它跟善走的动物赛跑去吧。 用事冗塞 刘克庄 少年自付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刘克庄造像 我们只知道刘克庄瞧不起《初学记》这种类书，不知道他原来采用了《初学记》的办法，下了比江西派祖师黄庭坚还要碎密的帖括和餖飣的功夫，事先把搜集的故典成语分门别类，做好了些对偶，题目一到手就马上拼凑成篇。 “诗因料少不成联”，因此为了对联非配料不可。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滑溜的有点机械。现成的似乎店底的宿货。在方回骂刘克庄的许多话里，有一句讲的挺好：“饱满四灵，用事冗塞”，意思说：一个瘦人饱吃了一顿好饭，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可是相貌和骨骼都变不过来。 拳头塞进自己的嘴 严羽 吟罢拂衣去，钟声云外残  《沧浪诗话》书影 他的《沧浪诗话》在明清两代起了极大的影响，被推为宋代最好的诗话。 批评家一动手创作，人家就要把他的拳头塞他的嘴——毋宁说是他的嘴咬他的手。大家都觉得严羽的实践远远不如他的理论。尤其是那些师法李白的七古，力竭声嘶，使读者想到一个嗓子不好的人学唱歌，也许调儿门没弄错，可是声音又哑又毛，或者想起寓言里那个青蛙。鼓足了气，跟牛比赛大小。 精致的盆景 周密 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周密墨迹 周密，字公瑾。 南宋能诗的词家，除了姜夔，就数到他。他的诗使读者想起花园里叠石为山、引水为池，没有真山真水那种扩大的气象，周密的诗更使人想到精致的盆景，而李贺的诗比较大，像假山，但终究不是真山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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