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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吹响那生命的挽歌 | 读《额尔古纳河右岸》

 盐渎苏迅 2023-04-26 发布于江苏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一位鄂温克族女人(本文姑且用“小乌娜吉”称呼她,就是书中的“我”,小女儿的意思)自述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古老民族(源于鄂温克民族,也糅杂了鄂伦春族和作者虚构的故事)百年生死兴衰的沧桑画卷。读着《额尔古纳河右岸》,仿佛透过作者清冽而悲悯的笔调、灿烂而富有张力的文字,穿越进鄂温克族的一个乌力楞,与这个古老民族的人们一起共度了百年时光,感受他们动人的民族风情和原始的灵性色彩,随着他们对生命敬畏与无奈的情感一起脉动,在山林深处和着山风唱响生命的挽歌。

大兴安岭的山林中,风是常在的。它把小乌娜吉的生命岁月从清朝吹进了民国,又吹进了新中国;也把大山吹成了春夏季节的绿色,秋天的金黄色,冬天的银白色。风的歌声中,生命不断地出生、不断地死亡,古老民族也经历着持续地变迁与兴衰。

深夜,希楞柱(鄂温克族人的住所)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夏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而希楞柱中也有风声。他们说,男人都是需要女人的。他们在男人和女人制造的独特风声中,繁衍生息,孕育着这个民族的未来,也享受着山林生活的恬静、淳朴与美好。

小乌娜吉的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就经常制造风声。他们想要孩子的时候制造风声。在这风声中,达玛拉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姐姐列娜、小乌娜吉和弟弟鲁尼先后降生了。跳过“斡日切”舞后的夜晚,达玛拉总是小声对林克说,林克,林克,我的脑袋里灌了凉水,我睡不着。林克不说什么,他送给达玛拉一种小乌娜吉听惯了的风声。打到堪达罕这样大猎物的晚上,林克一定很高兴,他和达玛拉必定在希楞柱里制造出很激烈的风声。那时,小乌娜吉总是以为他们害了重病,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他们又面色红润地忙着自己的活计了。

伊万的妻子娜杰什卡是俄罗斯人。听说日本人要进山清理蓝眼睛的人,她被吓得带着两个孩子不告而别。小乌娜吉和族人一起朝向额尔古纳河寻找她们,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不幸遇到了熊。逃跑中,遇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拉吉达。与拉吉达结婚的那个晚上,他们紧紧相拥,在新搭建的一座希楞柱里制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强劲风声。一个新生命,他们的儿子维克特出生了。新碱场做成的时候,拉吉达趴在小乌娜吉耳边说,这片松软的碱土就是最好的铺,我们应该在这里要一个女儿。他的话让小乌娜吉激动起来。在和煦的春日阳光中,他们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为这春光注人一股清风。

缠意绵绵的情话与美酒点燃了爱的激情。小乌娜吉与第二任丈夫瓦罗加,紧紧拥抱,相互亲吻,激情“像浓云背后的雷声一样轰隆隆地爆发”。当他们开始畅游那条隐秘的生命之河,享受那独有的快乐的时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阵响亮的狂风,好像是特意为他们的激情做掩护和伴奏的。当小乌娜吉被欢乐浸透,软绵绵地躺在瓦罗加怀抱中的时候,她觉得瓦罗加就是她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她自己轻得就像一片云,一片永远飘在他身下的云。

迟子建笔下的两性生活,是艺术的、是无邪的,也是最美的情意表达。她把女人的呢喃和男人的呼吸融汇到“风”中,让人类最本源、最纯真的活动回归大自然,展现给人的是纯粹的快乐和情感的碰撞。小乌娜吉与拉吉达在碱土上制造风声,她写道,“我的身下是温热的碱土,上面是我爱的男人,而我爱的男人上面,就是蓝天。在那个动人的缠绵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天上的云。有一片白云连绵在一起,由东向西飘荡着,看上去就像一条天河。而我的身下,也流淌着一条河流,那是女人身下独有的一条暗河,它只为所爱的男人涌流。”优美的文字,将软化了多少青年男女的心呢?又将吸引多少人渴望了解那神秘的鄂温克?

然而,风不仅带来了有自然的变化、生命的孕育和情感的交融,也带来了寒冷与灾祸。书中充满了死亡的故事,人们的出生大同小异,但死亡却各有各的不同。

遭遇瘟疫,乌力楞驯鹿死亡过半。为使来年驯鹿种群得以扩大,小乌娜吉的父亲林克决定到其他乌力楞换回几头健硕的种鹿,路上遇到雷击不幸身亡。闪电化成利箭,带走了林克;而他的哥哥尼都萨满的那支箭,因为附着氏族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林克去世后,婚前就喜欢达玛拉的尼都萨满,用两年时间精心挑选山鸡的羽毛,悄悄为达玛拉缝了一条裙子。达玛拉接受了他的情义,虽然没有正式穿上它,但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捧出那条裙子,无限迷醉地看上一刻。

这却是他们悲剧的开始,因为氏族中弟弟去世后,哥哥不能娶弟媳为妻;但如果哥哥去世,弟弟则可以娶兄嫂为妻。后来,达玛拉守着火,却过着冰冷的生活,终于在一次舞蹈中孤独归去,陪伴她的是篝火的灰烬和猎犬伊兰;而尼都萨满心力交瘁,也不愿为日本人效力,扔掉了法器、脱下了神衣,带着无限遗憾离开了人世。

小乌娜吉的姑姑伊芙琳不满自己的婚姻,她把自己的懊恼,以偏激的言行带给乌力楞中的人,包括她的儿子金得。“你爱什么,最后就得丢什么;你不爱的,反而能长远地跟着你。”她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为金得挑选了歪嘴姑娘杰芙琳娜作为新娘。抗争无效,金得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然而婚礼仪式后,金得就选择在营地不远处的一颗风干的松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以死兑现自己不与歪嘴姑娘结婚的誓言,却留下了刚结婚就守寡的杰芙琳娜和更加偏激愤懑的伊芙琳。

准备殉夫的杰芙琳娜被族人劝阻。达西突然跪在火葬金得的现场,向刚刚成为寡妇的杰芙琳娜求婚:你去追一个心里没有装着你的男人,是不是太蠢了?!你嫁给我吧,我娶你,我不会让你往火堆里跳的!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杰芙琳娜也呆住了,她不再哭泣。瘦弱的达西那时看上去像个威武的勇士。达西的妈妈玛利亚愣怔了许久方才醒过神来,坚决不同意儿子娶杰芙琳娜,但达西铁了心要娶杰芙琳娜,至此母子、婆媳变仇人。待到玛利亚醒悟过来,杰芙琳娜已经因为流产不能生育,她到死也没能看到孙子或孙女。

生命就是这样,风里来,风里去。林克葬在四颗直角相对的松树之间搭成的铺上。玛利亚去世的时候,伊芙琳已不能自如行走,她问:玛利亚是风葬还是土葬了?当她听说“玛利亚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和月亮”时说,在风中好,风中好。他们,在风声中出生,又把身躯和灵魂还给风。

迟子建写道,“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合上书,回忆起乌力楞里的生死故事,明白世上事难有永恒,但又恍若永恒,就如苏轼夜游赤壁的感慨,“逝者如斯(江水),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明月),而卒莫消长也”。

文明,是什么?不同时代、不同经历的人,有着不一样的认知。对自然现象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时候,人们常常选择相信鬼神,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至今仍有许多人相信算命先生。鄂温克的萨满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充满着神秘的感知和化劫能力,但这些却是“交换”得来的。

小乌娜吉的姐姐列娜病了,跳神结束后她就康复了。尼都萨满说,一只灰色的驯鹿代替列娜去了一个黑暗的世界了。一晚,姐妹俩听完尼都萨满讲故事后,列娜对妹妹小乌娜吉说:你将来一定要保护好火种啊。为什么不是她自己保护好火种呢?这似乎是她要离开人世的预兆。第二天,乌力楞搬迁。列娜平时爱骑的白花的褐色驯鹿不让她骑。这时,一头灰驯鹿自动走到列娜身边,温顺地俯下身让她骑。它就是那头代替列娜去了黑暗世界的小驯鹿的母亲。小驯鹿死后,它的奶汁就干枯了。到达新营地后,列娜不见了。寻找列娜的人回来前,尼都萨满说,列娜已经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列娜走了,那头灰驯鹿又有奶水了。

小乌娜吉的弟媳妮浩成为乌力楞中尼都萨满之后的新萨满。一个十岁的孩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不能进食。他的父亲请妮浩去救他。萨满一般不会拒绝救人,走之前妮浩眉头紧蹙着。她的丈夫鲁尼以为她担心孩子,说他一定会把两个孩子照看好。出发前,她没有理睬在火塘边玩耍的女儿,而是把儿子果力格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离开营地很远,还回头张望着果力格,很舍不得的样子。妮浩回来的时候,果力格已经从树上摔了下来,死了。她哭着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把他留下来了,我的孩子就要顶替他去那里。妮浩又救了乌力楞里的一个人,她的女儿中了蜂毒,死了。后来,妮浩又一个儿子死了,另一个女儿吓得逃离了,妮浩甚至不敢再怀孕了。怀孕在别人来说是喜事,而他们却被深深的恐惧笼罩着。

小时候,我的家乡也有“搞筷子”一说。孩子或老人生病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和镇上的卫生院看不好时,就会请两位老妇人面对面握着扎成两个“V”字形的筷子,以超出她们年岁该有的速度与力道旋转着,嘴里同时念念有词。法事结束后,按照附体的鬼神的意愿烧好纸钱等,孩子或老人的病也就好了,确实很神奇。妮浩去世后,乌力楞的人们把她遗留的法器和神衣都捐给了乡里的民俗博物馆,只留下一个神鼓,让可能的萨满传人与那股神秘而苍凉的气息隔绝。

瓦罗加剪掉了他的长发,他说,氏族的人基本上都下山了,那里有乡长,他这个最后的酋长该废了。小乌娜吉笑着问,谁把你废了?瓦罗加低着头说,是光阴。当晚,他们格外缠绵地送走了那场温柔的风儿。再之后,他们一天天地衰老,虽然还睡在一起,但再也没有制造风声的激情了。那几年,小乌娜吉画的两处岩画,都跟风神有关。她画的风神没有五官,可以说它是男人,也可以说它是女人。她把风神的头发画得格外的长,长得就像银河一样。

小乌娜吉不愿下山定居,乡里的书记特意上山做她的工作。书记说,大家和驯鹿下山是对森林的一种保护。驯鹿游走时会破坏植被,使生态失去平衡,并且现在对动物要实施保护,不能再打猎了。他说,一个放下猎枪的民族,才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一个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小乌娜吉却想说: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想到网传的一则新闻:有地方规定“禁止清明上坟烧纸钱”。我不禁摇了摇头,历史何其相似。

结语

瓦罗加认为,孩子应该到学堂里学习。他说,有了知识的人,才会有眼界看到这世界的光明。小乌娜吉则认为,孩子在山里认得各种植物动物,懂得与他们和睦相处,看得出风霜雨雪变幻的征兆,也是学习。她始终不能相信从书本上能学来一个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世界。

孩子们还是去上学了。小乌娜吉的外孙女依莲娜考上了北京一所美术学院。她每年都会回山上,呆上一两个月就会嫌山里太寂寞;回城不久,就会又回来,说在山上真好。山中发生大火,妮浩跳起舞蹈祈雨。山火灭了,妮浩走了。依莲娜被那幅场景震撼了,她用油彩作画,一画就是两年。画成后,她却把自己镶在了贝尔茨河的画中。“他们大约都是被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心灵、为此而困惑和痛苦着的人!”在迟子建看来,“只有丧失了丰饶内心生活的人,才会呈现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小乌娜吉额说,我郁闷了,就去风中站上一站,它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听流水的声音,它们会立刻给我带来安宁的心境。我的医生就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前些日子,我听说一位朋友因为经常处理一些意外事件,心情跟着有点抑郁了,就劝慰他:走进风里,置身绿色世界,极目眺望家乡的串场河,那壮阔河面上的潋滟微波定能驱散心中的雾霾。

盐读苏迅

因为认真,所以优秀

美好,

孕育于昨日的耕耘,

结晶于今天的奋斗,

面向明天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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