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来信中的一句话:“……如果我突然停止告诉你我的情况,你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给我写信,每当……”我读了,马上想到:这句话是在请求安静。安静已降临。(此刻你已经安静一些了吧?) 你知道吗,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安静,不安,请求,履行,等等。听我说,我觉得我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一切。 在生命之前,人是一切和永恒,一旦生活起来,他就变成了某人和此刻。(存在和拥有——并无区别!) 我对你的爱已分化为日子和书信,钟点和诗句。由此而来的是不安。(你正是因此才请求安静的!)今天一封信,明天一封信。你活着,我想见你。从永恒向此刻的转移。由此而来的是折磨,是对日子的计数,是每个小时的贬值,一个小时——只是通向书信的一个阶梯。存在于他人之中或拥有他人(或是想要拥有,泛泛地想要,是统一的!)。我发觉了这一点,我沉默了。 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会很快地克制住愿望。我想要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尽快地——呆在你身边。也许只不过——是想靠近你。没有信已经等于——没有你。接下来——就更厉害了。没有信——就是没有你,有了信——也是没有你,和你在一起——还是没有你。在你之中!不存在。——死去! 这就是我。这就是爱——是存在于时间之中的。忘恩负义的、自我毁灭的爱。我不喜欢爱情,也不敬重爱情。 在爱情的伟大的卑鄙勾当中——我写过这样一句诗。(La grande bassesse de l’amour,或者更好的说法是 la bassesse suprême de l’amour.)就这样,莱内,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去你那里。我不想要了。也许——在某个时刻——和鲍里斯一起(他从远处,毋须看到我写的一行字,就“嗅”出了一切!诗人的听觉!)——但究竟何时,如何……我们不会急于作决定的! 还有——为了不让你觉得我卑下——我之沉默不是出于折磨,而是出于这种折磨的变态性! 此刻——一切都过去了。此刻,我在给你写信。 玛丽娜一九二六年六月三日于维河畔圣吉尔 02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是这样的,玛丽娜,你把我的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竖立在自己面前,它投下了这一巨大的阴影,你不知为何躲在这一阴影中疏远了我。我先前不明原委,现在我明白了。我那句话背后的意思,绝对不是如你对鲍里斯所言的……超负载,唉呀,自由,玛丽娜,自由和轻松,只不过是(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一种对呼唤的缺乏预见。只不过是一种对呼唤的毫无准备。从不久前起,显然是由于身体欠佳,我有了一种恐惧,怕某个人,我所亲爱的人,会期待我的成就或努力,而我却无法胜任,有负所望。我仍然能够毫不费力地克服一切困难,但是,突然需要写信(甚至是内心的需要,甚至是幸福的需要),却让我害怕,它犹如一个陡峭的障碍:难以逾越。 一切都应该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吗?但愿如此。这是我们的成见:应为之伤悲还是为之雀跃?我今天为你写了一首长长的抒情诗,我坐在暖和的(但遗憾的是尚未完全晒热的)石墙上,置身于葡萄园中,用诗的声响迷惑着蜥蜴。瞧,我回来了。然而,在我的古塔楼里,石匠和其他工匠还需劳作一阵子。这儿没有一个安静的去处,这葡萄园的角落里又湿又冷,而往常总是阳光明媚的。 此刻,当我们的“不想要”的时候降临后,我们应当得到回报。 这是我的几帧小照。“不管怎么样”,你会给我寄你的另一张照片吗?我不愿意放弃这一种欣喜。 莱内一九二六年六月八日晚于瑞士锡尔(瓦莱州)慕佐古堡 03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内,你的来信我是在我的命名日(七月三十一日/俄历十七日)里接到的,我也有自己的圣者,虽然我感觉到自己是我的名字的头生子,一如你是你的名字的头生子。那个被称为莱内的圣者,大概还有另一种叫法。你——莱内。 就这样,在我的命名日,我得到了最好的礼物——你的来信。像往常一样,很是意外。我永远也习惯不了你(就像习惯不了我自己那样!),也习惯不了这样的惊奇,习惯不了自己关于你的思想。你——就是我今夜要梦见的人,就是今夜要梦见我的人。(做一个梦或是在一个梦里被梦见?)他人梦境中的一个陌生女人。我从不等待,我一直认得出你。 如果我们一起被某个人同时梦见——那就意味着,我们定会相见的。 莱内,我想去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心里的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我自己。还有,莱内(“莱内”是此书信的主题),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的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 有时我想:我应该利用一下我暂且(依然!)还是一个活的躯体的那种机会。很快我就会没有双手了。还有——这听起来像忏悔(什么叫忏悔?就是炫耀自己的罪过!在谈到自己的苦难时,谁能不带有陶醉、也就是幸福呢?!),——因此,但愿它听起来不像是忏悔:那些躯体和我在一起时感到枯燥无聊。它们有些怀疑我,不相信我(我的躯体),虽然我和大家一样做着所有的事。也许是过于……冷淡了,过于……倾心了。也——过于轻信了!轻信的是那些不懂得任何法律和风俗的外人(野蛮人)。但本地人却不会轻信。这一切与爱情无关,爱情只能听到和感觉到它自己,它被与地点和时间束缚在一起,这一点我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伟大的同情不知自何处而来,无限大的善良就是谎言。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老了。过于严肃是孩子们的游戏,我是不够严肃的。 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尽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 爱情仇恨诗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据说,它本身就是傲慢的!),它认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它不相信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它知道它并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风!),它知道,崇高就是灵魂,而灵魂的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的结束之地。最纯洁的妒忌,莱内。灵魂对肉体也有着同样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体:它得到了多少歌颂啊!保罗和弗朗齐丝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可怜的但丁!——有谁还记得但丁和贝雅特丽齐?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剧。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肉体一直被成千上万的灵魂所爱。有谁曾哪怕只有一次仅仅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出于对灵魂的爱而走向苦难——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了天使。我们受骗了——被剥夺了整个的地狱!(......trop pure- provoque un vent de dédain.)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一切呢?也许是出于一种担心,怕你会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种普通的性欲(激情——肉体的奴隶)。“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对友谊是不会如此简单地开口的。但是,我这是在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像是在梦中,在一个深深的梦境中。我的声音与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你就会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也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从不睡觉的一切都会想在你的怀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觉。那个吻将会直抵灵魂(深度)。(不是火灾:是深渊。) Je ne plaide pas ma cause,je plaide la cause du plusabsolu des baisers.(我不为自己辩护,我为之辩护的是那最纯粹的吻。) 你永远在旅途中,你不住在任何地方,你不断地与俄国人见面,而他们却不是我。请你听着并记住:在你的国度里,莱内,只有我一人代表着俄罗斯。 你到底是什么人,莱内?你不是德国人,不过——你却是整个德国!你不是捷克人,不过你却生在捷克(注意!是生在一个尚不存在的国度里,——这恰如其分!),你不是奥地利人,因为奥地利存在于过去,而你则存在于未来!这难道不神奇吗?你——没有祖国!Le grand poète tchéco-slovaque——巴黎的杂志这样写道。这就是说,莱内,归根结底,你竟是一个斯洛伐克人?我在发笑! 莱内,天色越来越晚了,我爱你。火车在轰鸣。火车就是狼,狼就是俄罗斯。不是一列火车,而是整个俄罗斯都在向你轰鸣,莱内。莱内,你别生我的气,要不,随便你怎样生气好了——今夜,我将和你睡在一起。一片黑暗中有一个缺口;因为有星星,所以我相信:它是窗户。(当我想到你和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窗户,而不是想到床铺。)我的眼睛大睁着,因为外部比内部更暗。床铺像一只船,我们即将出发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