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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诗的呼吸 | 一九二六年书信选

 置身于宁静 2023-04-26 发布于浙江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875 — 1926),奥地利诗人,代表作有《祈祷书》《新诗集》《杜伊诺哀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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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茨维塔耶娃(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Цветаева,1892 —1941),俄罗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剧作家。



01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很多东西,几乎一切,都留在笔记本上了。现在给你看的,只是我给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的几句话: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你,我与你将在生活中做点什么事,有一次你回答:'我们去见里尔克吧。’可是我对你说,里尔克已经超负荷了,他什么事、什么人都不需要。一阵有产者的寒意由他那里吹来,我已被列入他的财产。我没什么可给他的,一切均已被取走。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一股永远在吸引他的力,正在把他推开。他自身的某种东西(你知道怎样称呼它)并不想离开。他没有这个权利。

这个见面对于我来说是对心灵的一次打击(心不仅会跳动,而且还会在它追求向上时接受打击!),况且他是完全正确的,我(你)在自己最好的时辰也是这样的。

这是你来信中的一句话:“……如果我突然停止告诉你我的情况,你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给我写信,每当……”我读了,马上想到:这句话是在请求安静。安静已降临。(此刻你已经安静一些了吧?)

你知道吗,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安静,不安,请求,履行,等等。听我说,我觉得我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一切。

在生命之前,人是一切和永恒,一旦生活起来,他就变成了某人和此刻。(存在和拥有——并无区别!)

我对你的爱已分化为日子和书信,钟点和诗句。由此而来的是不安。(你正是因此才请求安静的!)今天一封信,明天一封信。你活着,我想见你。从永恒向此刻的转移。由此而来的是折磨,是对日子的计数,是每个小时的贬值,一个小时——只是通向书信的一个阶梯。存在于他人之中或拥有他人(或是想要拥有,泛泛地想要,是统一的!)。我发觉了这一点,我沉默了。

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会很快地克制住愿望。我想要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尽快地——呆在你身边。也许只不过——是想靠近你。没有信已经等于——没有你。接下来——就更厉害了。没有信——就是没有你,有了信——也是没有你,和你在一起——还是没有你。在你之中!不存在。——死去!

这就是我。这就是爱——是存在于时间之中的。忘恩负义的、自我毁灭的爱。我不喜欢爱情,也不敬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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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情的伟大的卑鄙勾当中——我写过这样一句诗。(La grande bassesse de l’amour,或者更好的说法是 la bassesse suprême de l’amour.)就这样,莱内,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去你那里。我不想要了。也许——在某个时刻——和鲍里斯一起(他从远处,毋须看到我写的一行字,就“嗅”出了一切!诗人的听觉!)——但究竟何时,如何……我们不会急于作决定的!

还有——为了不让你觉得我卑下——我之沉默不是出于折磨,而是出于这种折磨的变态性!

此刻——一切都过去了。此刻,我在给你写信。

玛丽娜
一九二六年六月三日于维河畔圣吉尔

02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是这样的,玛丽娜,你把我的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竖立在自己面前,它投下了这一巨大的阴影,你不知为何躲在这一阴影中疏远了我。我先前不明原委,现在我明白了。我那句话背后的意思,绝对不是如你对鲍里斯所言的……超负载,唉呀,自由,玛丽娜,自由和轻松,只不过是(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一种对呼唤的缺乏预见。只不过是一种对呼唤的毫无准备。从不久前起,显然是由于身体欠佳,我有了一种恐惧,怕某个人,我所亲爱的人,会期待我的成就或努力,而我却无法胜任,有负所望。我仍然能够毫不费力地克服一切困难,但是,突然需要写信(甚至是内心的需要,甚至是幸福的需要),却让我害怕,它犹如一个陡峭的障碍:难以逾越。

一切都应该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吗?但愿如此。这是我们的成见:应为之伤悲还是为之雀跃?我今天为你写了一首长长的抒情诗,我坐在暖和的(但遗憾的是尚未完全晒热的)石墙上,置身于葡萄园中,用诗的声响迷惑着蜥蜴。瞧,我回来了。然而,在我的古塔楼里,石匠和其他工匠还需劳作一阵子。这儿没有一个安静的去处,这葡萄园的角落里又湿又冷,而往常总是阳光明媚的。

此刻,当我们的“不想要”的时候降临后,我们应当得到回报。

这是我的几帧小照。“不管怎么样”,你会给我寄你的另一张照片吗?我不愿意放弃这一种欣喜。

莱内
一九二六年六月八日晚
于瑞士锡尔(瓦莱州)慕佐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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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内,你的来信我是在我的命名日(七月三十一日/俄历十七日)里接到的,我也有自己的圣者,虽然我感觉到自己是我的名字的头生子,一如你是你的名字的头生子。那个被称为莱内的圣者,大概还有另一种叫法。你——莱内。

就这样,在我的命名日,我得到了最好的礼物——你的来信。像往常一样,很是意外。我永远也习惯不了你(就像习惯不了我自己那样!),也习惯不了这样的惊奇,习惯不了自己关于你的思想。你——就是我今夜要梦见的人,就是今夜要梦见我的人。(做一个梦或是在一个梦里被梦见?)他人梦境中的一个陌生女人。我从不等待,我一直认得出你。

如果我们一起被某个人同时梦见——那就意味着,我们定会相见的。

莱内,我想去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心里的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我自己。还有,莱内(“莱内”是此书信的主题),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的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

有时我想:我应该利用一下我暂且(依然!)还是一个活的躯体的那种机会。很快我就会没有双手了。还有——这听起来像忏悔(什么叫忏悔?就是炫耀自己的罪过!在谈到自己的苦难时,谁能不带有陶醉、也就是幸福呢?!),——因此,但愿它听起来不像是忏悔:那些躯体和我在一起时感到枯燥无聊。它们有些怀疑我,不相信我(我的躯体),虽然我和大家一样做着所有的事。也许是过于……冷淡了,过于……倾心了。也——过于轻信了!轻信的是那些不懂得任何法律和风俗的外人(野蛮人)。但本地人却不会轻信。这一切与爱情无关,爱情只能听到和感觉到它自己,它被与地点和时间束缚在一起,这一点我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伟大的同情不知自何处而来,无限大的善良就是谎言。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老了。过于严肃是孩子们的游戏,我是不够严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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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尽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

爱情仇恨诗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据说,它本身就是傲慢的!),它认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它不相信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它知道它并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风!),它知道,崇高就是灵魂,而灵魂的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的结束之地。最纯洁的妒忌,莱内。灵魂对肉体也有着同样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体:它得到了多少歌颂啊!保罗和弗朗齐丝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可怜的但丁!——有谁还记得但丁和贝雅特丽齐?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剧。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肉体一直被成千上万的灵魂所爱。有谁曾哪怕只有一次仅仅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出于对灵魂的爱而走向苦难——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了天使。我们受骗了——被剥夺了整个的地狱!(......trop pure- provoque un vent de dédain.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一切呢?也许是出于一种担心,怕你会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种普通的性欲(激情——肉体的奴隶)。“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对友谊是不会如此简单地开口的。但是,我这是在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像是在梦中,在一个深深的梦境中。我的声音与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你就会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也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从不睡觉的一切都会想在你的怀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觉。那个吻将会直抵灵魂(深度)。(不是火灾:是深渊。)

Je ne plaide pas ma cause,je plaide la cause du plusabsolu des baisers.
我不为自己辩护,我为之辩护的是那最纯粹的吻。

你永远在旅途中,你不住在任何地方,你不断地与俄国人见面,而他们却不是我。请你听着并记住:在你的国度里,莱内,只有我一人代表着俄罗斯。

你到底是什么人,莱内?你不是德国人,不过——你却是整个德国!你不是捷克人,不过你却生在捷克(注意!是生在一个尚不存在的国度里,——这恰如其分!),你不是奥地利人,因为奥地利存在于过去,而你则存在于未来!这难道不神奇吗?你——没有祖国!Le grand poète tchéco-slovaque——巴黎的杂志这样写道。这就是说,莱内,归根结底,你竟是一个斯洛伐克人?我在发笑!

莱内,天色越来越晚了,我爱你。火车在轰鸣。火车就是狼,狼就是俄罗斯。不是一列火车,而是整个俄罗斯都在向你轰鸣,莱内。莱内,你别生我的气,要不,随便你怎样生气好了——今夜,我将和你睡在一起。一片黑暗中有一个缺口;因为有星星,所以我相信:它是窗户。(当我想到你和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窗户,而不是想到床铺。)我的眼睛大睁着,因为外部比内部更暗。床铺像一只船,我们即将出发去旅行。

...mais un jour on ne le vit plus

Le petit navire sans voiles,

Lassé des océans maudits,

Voguant au pays des étoiles——

Avait gagné le paradis.

(洛桑的儿歌)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要再吻一次。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日于维河畔圣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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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玛丽娜,那列火车(载着你上一封信的火车),那列你后来不予信任的火车,疲惫不堪地抵达了我处;令人不安的邮箱是衰老的,犹如骆驼和鳄鱼也常常是衰老不堪的那样,它们自小就被衰老包裹着:这是一种最可信赖的特征。玛丽娜,对你所想、所思的一切,我都要说声“对、对、对”:它们又一同组成一个向生活本身所道出的大写的“对”……但是其中又同样包含着一万个未曾预见到的“不对”。

如果我不那么相信,我们注定要彼此结合,仿佛两个层面,两个温情毗连的岩层,同一巢穴的两半(我想记起“巢穴”一词用俄语怎么说——我忘了!),梦的巢穴,里面居住着一只大鸟,一头凶猛的精神之鸟(别皱眉头!)……如果我不那么(较之于你)相信……(或许是由于我所承受着的并时常觉得已无力克服的那种非同寻常、纠缠不已的重负,所以我如今等待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当它们对我发出请求时的某种来自它们的独特、可靠的帮助,是某种相应的支持吧?)那么我也不会更少地(相反:更强烈地)需要让自己有朝一日能恰恰是这样地挣脱出深渊的深渊和无底的深井。但在此之前,是一个间歇,是对循环往复的漫长岁月的恐惧,是(突然地)面临意外情形的恐惧,那些意外情形于此一无所知,也无法获知。

……别拖至冬天!…….

.……“你可以不回答……”你最后写道。是的,看来我也许可以不回答:因为,玛丽娜,在你尚未提问之前,怎么会知道我不会回答的呢?还在那时,在瓦尔蒙,我就曾在地图上寻找:cettepetite ville en Savoie......如今是你说出了这地名!超越时间吧,开诚布公吧,仿佛一切都已过去:我在阅读你的书信时陷入了沉思。但在信纸右边的空白处,你却写道:“逝去的一切还在前方……”(一行具有魔力的诗,却置身于令人不安的上下文中!)

总之,亲爱的,彻底忘掉谁问过什么和谁回答了什么吧,将此(无论它变为什么)置于由你带来的、为我所需的欣喜之庇护和统治之下吧,也许,我也会带来这种欣喜,当你首先向前迈出一步时(这一步业已迈出)。

鲍里斯的沉默让我不安,令我伤心;也就是说,我的出现毕竟阻碍了他热烈追求你的道路?虽然我完全明白,你在说到(相互排斥的)两个“国外”时指的是什么,但我仍认为,你对他太严厉,近乎残酷(对我也严厉,你希望我除你之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别再拥有另一个俄罗斯!)。我反对一切排斥(它源于爱,却会在成长中麻木……):你会接受这种样子的、还是这种老样子的我吗?

莱内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九日于瑞士拉加茨
(圣加仑州)皇家拉加茨旅馆

(在这封信里,里尔克那种用语言来感觉、发现并传达最细微的心灵状态的惊人能力得到了体现,这种心理状态极大地改变了他对周围世界的看法。深深地沉浸于自我的他,对自己一直默默承受着的疾病之恶化过程有着清楚的认识。令人奇怪的是,茨维塔耶娃虽然注意到了他突然发出的那个请求——即别把他俩的见面拖至冬天,却没有发觉其中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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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内,对我想要说的一切,请你只回答一声“对”,——相信我,不会有任何可怕的事情。莱内,当我对你说我就是你的俄罗斯的时候,我仅仅是(再一次地)在对你说我爱你。爱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脱而生存。爱情活在语言里,却死在行动中。希望做你现实中的俄罗斯——对于这一点来说,我太聪明了!一种说法。爱情的一种说法。

莱内,我有另一个名字:我,就是你的存在,就是你的生活(生活就意味着:靠你而活着。Etre vécu.Chose vécue.)。

你相信我是相信萨瓦的吗?我和你一样是相信的,就像相信天国一样。随便什么时候……(怎么办?在何时?)我在生活中见到了什么?我的整个青春时代(自一九一七年起)——是一件粗活。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圣吉尔?到处都是一个样。炉灶,扫帚,钱(缺钱)。时间总是不够用。在你的女友和熟人中,没有一个女人是这样生活的,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这样生活。不用打扫,不用清洗,——这便是我的天国。太寒酸了?是的。因为我的尘世王国过于恶劣。莱内,我用德语写道:清洗——涤罪所(一个漂亮的词),清洗在这里,涤罪所却在那里,清洗,趁着还没有被扫进涤罪所,诸如此类。我就是这样写作的,莱内,——从词走向物,一个接一个地造词。我想,你也是这样写作的。

就这样,亲爱的,别害怕,对我的每一个词都请永远只说“对”,——人们就是这样安慰穷人的,没有过错,没有后果。我伸出的手通常都会落空,而施舍物则会落向沙地。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就是能从整个诗歌和每一行诗句那里得到的东西:每一/此一瞬间的真理。再没有比这更高的真理了。永远不会麻木,一直在化为灰烬。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词——它为我所用——它已经是物。行动呢?后果呢?

莱内,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离我愈远,进入我便愈深。我不是活在自己的体内——而是活在自己的体外。我不是靠自己的嘴活着的,吻了我的人将错过我。

萨瓦。(思考):火车。车票。旅馆。(谢天谢地,不需要签证!)还有……轻微的厌恶。某种已备好的、已获取的……已祈求到的东西。你将从天上落下来。

莱内,这完全是认真的:如果你真的想亲眼见到我,你就应该行动,也就是你应该说——“两周后我将去某某地方。你能来吗?”这话应该由你说出来。方式和日期。去哪座城市。看一眼地图吧。如果这是一个大城市,那不是更好吗?你考虑吧。小城市有时会骗人的。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一分钱也没有,我的工作所挣来的小钱很快就花光了(由于我的“创新”,我的作品只能发表在“最新的”杂志上,而在侨民界,这样的杂志总共只有两家)。你的钱够我们两个人花吗?莱内,写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瞧这是怎样的一位客人啊!

就这样,亲爱的,如果什么时候你真的想了,就给我写信(提前几天写,因为我要找一个人看孩子)——于是我就会去见你。我要在圣吉尔待到十月的一号至十五号,然后将去巴黎,在那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没有钱,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我不会回布拉格了,捷克人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写了许多关于德国的热情的东西,却一直顽固地闭口不谈论捷克。要知道,我在三年半的时间里都是靠捷克的“资助”(每月九百克朗)生活的啊。就这样,十月一日至十五日之间,我将在巴黎。十一月之前我们是见不了面的。顺便问一句——可以在南部的什么地方吗?(当然是法国。)在哪里见面,怎样见面,何时见面,都随你的意(从十一月起)。现在一切都由你来决定。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敞开你的双手。我反正都将一样地爱你——不多也不少。

我因为你而非常欣喜,仿佛你就是一个完整的、全新的国度。

谈谈鲍里斯。不,我先前是对的。他的回答——是被解放的阿特拉斯的回答。(要知道,他也在支撑着众神居住的天空!我想,摆脱自己的重负之后,他还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已脱离我而自由了。他太善良,太富有同情心,太有忍耐精神了。打击本来应当由我来承受。(拒绝就等于杀人,无人愿意去做!)他已经明白了两道国境。我不过是说了出来,挑明了一切。现在一切都好了,国家被划分了出来:我——在最隐秘的深处,处在所有的界限之外——在不可触及的地方。

Nest——用俄语说就是гнездо(意为巢穴,在单数状态下不押韵)。复数为гнезда(其中的e发弱音,近似o),韵脚为:звезд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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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在拉加茨住多久?你身体怎么样?最近你写了一些什么作品?

对了,还有个重要的请求。请送给我一本希腊神话(德文本)——不带哲学的、简简单单、详详细细的神话。童年时我好像有过一本施托尔编的书。我的《忒修斯》快要问世了(第一部:《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一部悲剧长诗)。现在开始写《费德拉》(整部作品被构思为一个三部曲:阿里阿德涅——费德拉——海伦),所以我需要神话集。主题就是阿佛洛狄忒的愤怒。——多么遗憾,你读不到我的作品!在你的面前,我是一个聋哑人。(确切地说,不是聋子——而是哑巴!)给我一本施托尔的神话集,但是要有你的题词,好让我与这些神话永不分离。你能给我吗?

拥抱你。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二日于圣吉尔
圣加尔— 圣吉尔

(她还是没能意识到,里尔克已经病入膏肓;不过,即便是里尔克那些最亲近的人,也都不太清楚他的病情的严重性。里尔克没有给茨维塔耶娃回信,但是他实现了茨维塔耶娃关于那本德语神话集的请求。不过,他在生前来不及将书寄出,在他去世之后,茨维塔耶娃才接到由叶·亚·切尔诺斯维托娃寄来的书。)

06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亲爱的莱内!
我就住在这里。
你还爱我吗?

玛丽娜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于巴黎近郊的贝尔维
(塞纳瓦兹)韦尔大道三十一号

07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为结束的吗?是结束吗?是开端呀!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亲爱的,我知道,你读我的信早于我给你写信。)——莱内,我在哭泣。你从我的眼中涌泻而出!

亲爱的,既然你死了,那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还有什么?萨瓦的一个小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莱内,那梦的巢穴又怎么办呢?你,如今懂得俄语,知道Nest即гнездо,还知道其他许多事情。

我不愿意重读你的那些信,否则我就会想去找你——想去那里,——可我不敢去想,——你当然知道,与这个“想”相关的是什么。

莱内,我始终感觉到你站在我的右肩后面。

你曾想到过我吗?——是的!是的!是的!

明天就是新年,莱内,一九二七年。七——是你喜欢的数字。就是说,你是出生在一八七六年的吧?报纸上说的?)——五十一岁?

我是多么的不幸。

但是不许伤悲!今天午夜我将与你碰杯。(你自然知道我的碰法:轻轻的一击!)

亲爱的,你让我常常梦见你吧——不,不对:请你活在我的梦中吧。如今你有权希望,有权去做。我与你从未相信过此地的相逢,一如不相信今生,是这样的吗?你先我而去(结果更好!),为着更好地接待我,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的是你的唇吗?鬓角吗?额头吗?亲爱的,当然是你的双唇,实在得像吻一个活人的双唇。

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爱我吧,比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吧。别生我的气——你应当习惯我,习惯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不,你尚未高飞,也未远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额头就靠在我的肩上。你永远不会走远:永远不会高不可及。

你就是我可爱的成年孩子。

莱内,给我写信!(一个多么愚蠢的请求?)

祝你新年好,愿你享有天上的美景!

玛丽娜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时
于贝尔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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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抒情诗的呼吸:一九二六年书信》
[俄]鲍·列·帕斯捷尔纳克、[俄]玛·伊·茨维塔耶娃、[奥地利]莱·马·里尔克 | 著
刘文飞 |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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