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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心里的“白月光”

 昵称52576270 2023-04-30 发布于河北

中国人读小说,最喜欢走“索隐”路线。张爱玲读《孽海花》,为的是要看看“爷爷奶奶的故事”,她感叹世人读《红楼梦》,都认为这是曹雪芹的自传,“偏偏没有人拿它当小说读。”轮到她自己写《小团圆》,读者已经把她和“九莉”看成一个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所以才写信给宋淇,说“《小团圆》要销毁”。

这个问题到了《围城》,依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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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围城》一发表,就引起了知识分子圈的轰动,大家都要弄一本来读一读。连钱钟书的老师吴宓也在日记里八卦:“旧诗人董斜川,则指冒广生之次子冒景璠,钟书欧游同归,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吴宓这个八卦有一个错误,董斜川的原型应该是冒广生的第三个儿子冒效鲁,他和钱锺书在1938年秋天相遇于马赛回国途中,两人一见如故。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秘出来并不打紧。到了男女主人公,情况就较为复杂了。

比如方鸿渐的“白月光”唐晓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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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城》里的唐晓芙由石兰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岁。

杨绛先生认为自己是唐晓芙的原型,当年电视剧《围城》播出之后,杨绛曾经对唐晓芙的扮演者史兰芽青眼有加,一个劲儿夸史兰芽演的很像自己。赞同杨绛先生的这个对照的粉丝们给出了相关依据,唐晓芙和杨绛一样读政治系,两人的父亲都是律师。

杨绛还在《附录》里强调:“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如果唐晓芙的原型是杨绛,这里显然在撒高级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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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钟书、杨绛伉俪

但更多读者都觉得杨绛是方鸿渐的太太孙柔嘉,这件事深深困扰着杨绛先生,她在《报李黎书》一改不肯承认《围城》原型的隐晦态度,直说“我充当了唐晓芙的模特儿”,同时恼恨读者把自己当作孙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过老公,钱锺书的《槐聚诗存》中曾经有一首写杨先生的诗,有“恼煞声名缘我损”之句,显然说的就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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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鸿渐和孙柔嘉,始终就是道明叔和吕丽萍这个样子

吃瓜群众们更愿意相信赵萝蕤才是唐晓芙的原型,扬之水《读书十年》中曾说,“陆灏曾提到,施蛰存对他讲,《围城》中唐晓芙的原型即是赵萝蕤,钱当年是追求过她的”。

闲话少说,我们还是放照片,右为赵萝蕤,左为杨绛,唐晓芙更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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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杨绛、右:赵萝蕤

杨绛先生已被大家所谓熟知,今天我们来聊聊钱钟书心中的“白月光”赵萝蕤······

01

1932年秋天,22岁的钱锺书在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念大四。他选修了吴宓教授的一门课:中西诗的比较研究。

吴先生很器重这个出身名门的江南才子,每讲完一课,他就会问钱锺书:Mr. Qian的意见怎么样?钱锺书也不客气,常常先扬后抑,洋洋洒洒就是一通——每每也令吴先生颔首。这是钱锺书学术生涯展露“天才”的起点。

也是在这门课上,钱锺书认识了一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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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的赵萝蕤

她是叶公超先生新带的研究生,比钱锺书还要小两岁,可是因为从小聪明过人,小学中学一路跳级,16岁就进了燕京大学,20岁大学毕业,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说,怎么办呢?还是继续念书吧。于是,她报考了隔壁的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英文一百分,德文零分,吴宓先生说:行,德文等入学了再补。就这样,她成了研究所里最年轻的研究生,拿着一年360块的奖学金——那个时候清华小灶一个月的伙食费,才6块钱!

她成了钱钟书心目中的绿鬓红颜。其实,他们一生的过从,也不过就是清华园里其淡如水的这一两年,各自也都有了将要相伴一生的佳偶。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钱锺书心中纯粹而美好的“女神”印象——十几年后,他把这个女孩的影子,写进了家喻户晓的《围城》: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檫,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这是《围城》里唐晓芙的出场,这几天再读时,我的脑海里只充盈着一个想法:钱锺书真是一个大!直!男!这个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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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围城》中的唐晓芙(史兰芽饰)

钱锺书描摹人物,向来以“刻薄”著称,对唐晓芙却独加青眼。很多人相信,唐晓芙的原型,就是当年清华的那个女生,赵萝蕤。

02

今天说起民国时代的才女名媛,我们脱口而出的是林徽因。其实当年,京华沪上领一代风骚的才女,绝不止林先生一位,旧派比如周炼霞,新派比如赵萝蕤,都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赵萝蕤从小在姑苏城里长大,名字是在东吴大学做文学院长的父亲赵紫宸取的,用的是李白的句子:

绿萝纷葳蕤,

缭绕松柏枝。

萝蕤七岁进美国人办的女子学堂,课堂上念英文、学钢琴,回到家里,跟着父亲读《古文观止》。在20世纪20年代,这是一个典型的中西合璧的知识精英家庭——三十年以后,萝蕤在芝加哥大学拿了博士学位,而她的弟弟景德、景伦,也分别在芝加哥大学和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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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紫宸全家

四年级时,萝蕤的作文本总是画满了密密麻麻红圈,那是国文老师苏雪林用来表示赞赏的方式。家里人慢慢觉得,这个女孩子,也许真是个读书种子。祖父问她:将来想得一个什么学位?萝蕤说:我只想当一个什么学位也没有的第一流学者。

那一年,她刚满十岁。

不久,父亲到燕京大学任教,举家从江南来到北国。在燕大,萝蕤主修英国文学,念狄更斯、萨克雷、哈代,朗润园的草坪上,英文系的同学演出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连叶公超先生都说,最出彩的就是赵萝蕤。萝蕤辅修音乐,只要不上课,她就待在小礼拜堂里弹琴,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毕业演奏会是在法国人开的北京饭店举行的,弹的是格里格(E. Grieg)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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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萝蕤在琴房

清华研究生的三年级时,应戴望舒之约,萝蕤翻译了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这是现代西方诗歌的一座里程碑,中译本的发表,使赵萝蕤一举成名,但很少人知道,这位功力深厚的翻译者,竟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

慢慢地,校园里传开了,如果燕京评选“校花”,那么第一名非神学院院长赵紫宸的千金赵萝蕤莫属——这话是许多年以后,钱穆回首燕京往事的时候说的。钱夫子忠厚长者,自然不会无中生有。萝蕤从燕京考到清华,追他的人就从燕京排到清华。

年轻的萝蕤自然也曾贪慕这样万众瞩目的虚荣,她对闺蜜杨季康说:一个女人如果只被一个男人所爱,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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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赵萝蕤在燕京大学家中

03

与大多数从小养在深闺的,对情爱充满浪漫主义幻想的千金一样,萝蕤最后爱上的,是一个书生。

他叫陈梦家,家道清贫,但是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好看。

半个世纪以后,晚辈学人扬之水问八十岁的赵萝蕤:在燕大,你的外号叫林黛玉,有许多追求者,你却追求了陈梦家。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他的诗?

“不不不,我最讨厌他的诗。”

“那为了什么呢?”

“因为他长得漂亮。”

钱穆先生说:赵萝蕤“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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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先生

当年曾出入陈家的应锦襄女士的回忆:

赵萝蕤当年是“燕京校花”,陈梦家先生又正是个风流倜傥的“新月诗人”,追求赵先生时,时人当然视为佳偶,但她的父亲赵紫宸却坚不许可,以为写诗已是雕虫小技,何况写的还是白话新诗:“要娶Lucy(赵萝蕤的洋名),就拿真学问来求聘!”逼得梦家先生远涉重洋,负笈海外,去求“真学问”了。有趣的是,他学回来的真是与新诗之道完全不相关的中国古文字学与考古学。从此他就真正成了沉湎典籍的学者。

不过,梦家实在太穷了,订婚之前,他身上总共只有31块钱,还要寄回老家20元补贴家用。尽管母亲老大不高兴,萝蕤还是在闻一多、胡适、叶公超、沈从文、方令孺、梁实秋、钱钟书、林徽因等一众好友的见证下,义无反顾地与梦家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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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赵萝蕤夫妇

简朴的婚礼是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的,主婚人是校务长司徒雷登先生——七年前,萝蕤的老师谢冰心和吴文藻的婚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主婚人也是司徒雷登;一年前,吴文藻的学生费孝通的婚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主婚人还是司徒雷登,这是燕大对钟爱的学生的最高礼遇。新房里,放着叶公超先生送来的贺礼:一个可作灯具的朱红色的大瓷瓶,矮矮的一个单人沙发床,一套带着硬壳的哈代诗剧《统治者》。

无论从什么角度说,这都是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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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紫宸夫妇与陈梦家夫妇

从此,从北京到长沙,从香港到昆明,从芝加哥到波士顿,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哪怕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没有生离,只能死别。

在昆明,梦家西南联大教书。因为规定不准夫妇同在一所学校任教,赵萝蕤做了家庭主妇:“我当了八年的家庭主妇。我有妻子为丈夫牺牲的传统想法,但我也真的受过很好的教育。煮饭时,我总会拿本狄更斯的书在手里。”

抗战后期,因为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学金,陈梦家夫妇得以前往美国,梦家在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并收集流散在欧美的商周青铜器资料;萝蕤则完成她的博士学位——芝大校长说:多年来,赵萝蕤是第一位获得全校英美文学第一名殊荣的东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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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赵萝蕤在芝加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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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赵萝蕤夫妇

04

赵萝蕤独立女性,坚持自由恋爱,最终选择的终身伴侣是陈梦家,这位聪明绝顶、才情堪与钱钟书并驾齐驱的文史天才。

赵萝蕤何以不满钱钟书?从杨绛回忆录中,我们大体知道,清华时期的钱钟书,是比较木讷呆板的。20出头毛头小伙子,就知道横扫图书馆,京城呆了四年,周边景点都从未逛过,穿衣打扮也寒酸随便,更不善言辞,不解风情,说话都直来直去,丝毫不风流倜傥。

图片故事集中在清华

这样的青年钱钟书,尤其是未遇杨绛时的钱钟书,与时人日记中“即便受训也风采绝佳”的陈梦家相比,应该差距不小吧!彼时钱先生,差不多就是眼下大学里也经常能看见的傻气学霸,只知闭门读书出校门300米都找不到回路的书呆子。

这样的书痴呆子,不难揣测,如何能赢得赵萝蕤这般,沉醉于风情浪漫,“即使是煮菜时也会托本书,稍有余暇就弹琴吟诗”的“燕京大校花”的芳心?钱钟书曾文章调侃说,“爱情泰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痛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还真是自我写照。

图片新婚的钱钟书

即便到了晚年,不知怎的,赵萝蕤依然对钱钟书极不满意。同在扬之水的书中,1990年代赵萝蕤跟她谈到前熟人钱钟书时,赵还刻薄讽刺,“以后的数十年,我们几乎再没有来往,形同路人”,直言没有了往来。

当年倾慕她的钱锺书,此时已成为誉满天下的“文化昆仑”,面对“爱屋及乌”的晚辈好奇的打听,赵萝蕤曾经冷冰冰地回答:

我和钱的生活圈子不同,他是有生活阅历的,而我却没有。……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我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以前我总对我爱人说,看书要看伟大的书,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何必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聪明,最没意思。

言语之下,是岁月在心头刻下的狞厉之痕。

人活在世界上悲痛固多于喜欢,但一切悲灰都有止境,只有在有限承迎无限的时候,却永无止境。时光短促,艺术悠长,这使我永兴起可悯的憾恨。因此我暂时考虑将涓滴的寂寞,伸入洋海的淡忘……

这段赵萝蕤自己的话,或许正可照应她的一生。

(转自公众号:墨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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