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 同事从山区的老家回来，带来了一小袋很多年没有见过了的山药面。说是家里将一地窖的山药都磨成了面。地窖里的山药放到开春就不能放了，再下窖去取的时候就会有危险——只要一开春，地窖里的氧气就没有了，人下去立刻就会窒息。这是多次发生下窖死人的惨剧以后人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经验至少在那古中山国地区的山坡地上的村庄来说，是有效的。 用这些久违了的山药面做成了窝头，它那种被热气熏蒸以后不是蓬松放大而是收缩变小的特质，使它有一股沉甸甸的分量。这种沉甸甸的感觉立刻就让人回忆起了它的难以下咽的、需要啃才能吃下去的特点。 啃窝头的“啃”，是说窝头已经干了需要一点点啃着吃，也是针对窝头这种即便那是刚蒸出来湿着、热着也很难大口吃下去的特点所用的最为形象的动词。 山药面窝头，从那种黝黑的颜色到虽然甜腻（那种甜腻的味道是扑面而来的，具有一种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的苦涩品质）却一点也引不起人的好感的味道，都让人一下就回忆起儿时忆苦思甜大会上发下来，每个孩子人手一个的窝窝头。 现在自己手里的还只是一半山药面一半白面的，当年那窝窝头则是山药面拌着野菜的，充其量会有一点点棒子面。孩子们以夸张的鬼脸和一惊一乍的姿势将手里的窝窝头做了表演的道具。他们主要是新鲜于学校还发吃的东西的好玩，对于窝窝头本身的苦涩与剌嗓子之外的特征却都很惘然。相比于大多数同学每天都会吃到的玉米饭窝窝头，这算是难吃极了；可他们也都知道，很少能吃到的白面馒头，又比玉米面窝窝头好吃一万倍。这个事实和忆苦思甜大会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们一时还难以想清楚。 忆苦思甜的主要意思是说旧社会苦、新社会甜，在对比中让人珍惜现在、感恩现在。但即便是当时，这种做法对孩子们作用其实也是有限的，孩子们的免疫力是他们也已经开始像大人一样辩证地思考问题了。他们小小年纪从家庭和社会上获得的信息与观感，让他们对当下的物质匮乏乃至忍饥挨饿也有相当的认知，这其实也是后来这种属于开门办学之一种的教育方式逐渐偃旗息鼓的一个原因。 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时候忆苦思甜是“规定动作”，是每个学校都要搞也必须搞的。有的学校，不只搞一次；有的学校，上台忆苦思甜的老农还要穿上旧社会的破衣烂衫。加上他们一般都说不了普通话，用浓重的乡音在学校主席台上讲话，天然就有一种因为反差而来的戏剧化效果；而开始还基本上能按照事先的安排讲，慢慢地就会脱离开原来的计划，随意说相关不相关的内容，或者说带脏字儿的话，这使孩子们觉着新鲜、好玩。 那一次忆苦思甜，我坐在台下，对这样几句话记得很清楚：“他们地主老财是没有菜，也都是喝白粥，我他X喝的可是棒子面粥啊！你们说，不打倒他们行吗！打倒了他们，咱也喝上白粥了是不是？有没有菜无所谓，不吃菜能死人不能死人？不能！你们生在蜜罐里、长在红旗下，什么他X的也不知道，我告诉你们说，人活一世，能喝上粥就是好生活了，你们还别不信，不信咱们走着瞧……” 不管讲得怎么样，忆苦思甜的时候都会有最难吃的窝窝头、菜团子，让学生们现场就吃。这极大地调动了孩子们的积极性，他们玩耍求新的天性终于找到了一个公开的释放口，先是看着破衣烂衫的忆苦思甜老人嘻嘻地笑，学他们的口音，等到该吃忆苦饭的时候就会用非常夸张的表情做努力吞咽然后一口吐出来的动作，引得周围女同学捂嘴笑。这等于鼓励了他们，于是愈发夸张地捶胸顿足起来。 六一学校坐东朝西的主席台所面对的操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以班级为单位的学生。他们坐在自己从教室里搬出来的凳子上，按照要求双手背到身后，双腿并拢，目视前方，做认真听讲之状。偶尔有前后左右交头接耳的、歪出身子来做鬼脸的、离开座位跑前跑后的，在主席台上都一目了然。如果台上站的是老师和校领导，他们就会在讲着话的时候及时制止，伸着手指着一个人学生当典型，严厉申斥，拎出来到主席下罚站，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校领导不会亲自动手，班主任一般也不会，干这个活儿特别有积极性的总是那个斜着肩膀的体育老师。他冲出去拎人，用脚踹不肯向前走的学生的夸张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会变得非常夸张。这是属于他的表演时间。 忆苦思甜的老农没有在台上讲话的经验，对这些小动作什么的一律都不以为意，也有照本宣科地念稿子的，可大多都不认识字的老人，也就还是以在田间地头聊天的格式讲话，对台下的人们是什么状态往往不太在乎。学生们立刻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宽松，趁着老师们不能在台下高声教训以免打扰台上讲话的空档，越发无拘无束起来。 有的人喊“我没吃够，再来一个，中午不用回家吃饭了”，引来一阵哄笑。有的人喊“带我们去旧社会转转吧，求求你，行行好吧”！这模仿的是要饭的口气，其“笑果”更佳，大家纷纷模仿，台下已经是一片喧嚣。 校领导不得不暂时打断讲台上老农的话，冲着台下喊注意遵守纪律，别给脸不要脸，再闹放学谁都不许走。老师们这才各自站到自己班级之前开始严厉制止，声色俱厉地将问题的性质提高到政治高度，说着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看看都是谁在搞破坏、是不是受了家长的指使！吓得学生们立刻重新正襟危坐起来。 也有的老师会比较循循善诱，就会因势利导地说你们现在吃这个东西觉着难以下咽，想象一下旧社会，能吃上这样的东西就已经些谢天谢地了，多少人都饿死了！ 这样的话一样让人不知所措，大家都低下头，不再吭声，觉着自己天生就有罪，如果再不严肃就更对不起所有这一切了。 当年忆苦思甜的时候，距离1960年开始的低指标瓜菜代三年困难时期并不很远，孩子们从家长的言谈之中有所了解。而一些忆苦思甜的老农在台上讲吃不上饭的苦的时候，有时候会将1960年的事也说出来。说旧社会还有黑窝窝头，六零年是连这个黑窝窝头也没有啊，俺们村饿死了好多……吓得学校领导赶紧冲上台去制止。因为一切都在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什么都难以遮掩，到底什么才是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去之不远的三年经济困难以后，再来回忆旧社会的吃不饱饭，至少是不合时宜的。而真正富足之后，不必开展这样的活动，人们也会有自然的前后对比，自然就会有对富足当下的珍视。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沉甸甸黑乎乎的山药面窝窝头，如今却是非常好的保健食品，减肥食品。其粗纤维有利于肠道清洁，难以下咽也就吃不多，吃一点便饱了的特征，在现代人的生活里已经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优点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