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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笔下的李鸿章

 kenu 2023-05-08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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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人眼中,李鸿章的名字几与“卖国”划了等号。这种看法,初看似有几分道理,中国近代以来割地赔款的历史,好像就是由李鸿章开始的。然而,这样看,未免把一部复杂的历史简单化了。梁启超所著《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一名《李鸿章》)恢复了李鸿章的本来面目,属史家传记的严谨作法,而非小说家的虚构、演义和夸张,更非影视剧编导戏说的漫画化、脸谱化。此书作于光绪二十七年,即公历1901年。一百多年过去了,打开这本薄薄的小书,却有一股浩浩大气充溢书页。

李鸿章命途淹蹇,并非自与外洋签定那些为其招来谤名骂名的条约始,他遇曾国藩之前,宦途并不通达。在梁启超看来,中日之战“为李鸿章用兵败绩之始,而淮军声名,亦从此扫地以尽矣”。在国人心目中,李鸿章的“丧权辱国”“卖国”,也由中日甲午之战而发端。

甲午之战,未战而败局早定,定不在战,而在备。有关此役,各家著述、影视甚多,细节无须赘叙。北洋海军军费不足,慈禧太后把军费抽去建颐和园,为她的六十岁寿辰铺饬开销,人所皆知,梁启超对此没有着笔。《李鸿章全集》中有光绪六年三月初一日所上的《请拨海防经费折》,奏折言道:“内陆军需或可布置于临时,补救于事后,海上设防,船须预订,械须预购, 人须预练,且邻衅一开,各国军火均不能购运,全在绸缪于未事之先。”更早于此,同治十一年五月十五日《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便奏道:“臣愚以为,国家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船之费,万不可省。”李鸿章实实不可谓无远见,其尽心尽力报国之忱也跃动于中。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北洋海军军费抽去为庆贺一个“妇人”的生日,甲午之战不败也就怪了。此战,固有慷慨歌泣之章,梁启超慨然写道:“……及刘公岛一役,食尽援绝,降敌以全生灵,殉身以全大节,盖前后死难者,邓世昌、林泰增、丁汝昌、刘步蟾、张文宣,虽其死所不同,而咸有男儿之概,君子愍之。”梁启超也为北洋淮军仗义直言:“谓中国全国军旅皆腐败可也,徒归罪于李鸿章之淮军不可也。”自然,梁启超也不掩批判锋芒,对此役中李鸿章战略战术之失策痛下酷语。在梁启超看来,此役李鸿章有不可能辞其咎者十二。然而,“李鸿章之失机者固多,即不失机,而亦必无可以幸胜之理。”原因无他,“世运愈进于文明,则优胜劣败之公例愈确定。实力之所在,即胜利之所在,有丝毫不能假借焉。”这便是船坚炮利打开国门、落后便要挨打的道理了。

百年来令国人不能释怀的不止是海战的惨败,还有战后的割地赔款吧。中国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将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岛等地管理之权,并将该地方所有堡垒军器工厂,及一切属公物件,永远让与日本,成为国人永远之痛,创在心头。李鸿章“卖国”骂名也由此招致,因为是他作为全权大臣,赴日本谈判,签订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再由光绪皇帝批准,在烟台互换约文,和约生效的。看过《马关条约》全文,除了感觉到屈辱之外,大约谁都会凭条约而想象李鸿章在日本的行止形象,那该是一副媚态怯相吧——其实这种想当然的想象是大谬不然了。

李鸿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恐怕很难。“其重纪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能及之者。”李鸿章不论冬夏,五点钟即起,家藏有拓本兰亭序,每晨必临一百字,临本从不示人。以此为养心自律之一法。其待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惟事曾文正如严父,执礼之恭,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李鸿章父事曾国藩,他是视曾国藩为恩师的,他奉持的是中国传统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道德,能做到这样,并不容易。多少人前恭而后倨,负义之人日多,怀恩之士日少,当今时世,李鸿章的为人,让人肃然起敬了。

梁启超本为李鸿章作传,却题曰“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是因为中国四十年来的大事,皆与李鸿章有关,李鸿章是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非但如此,“自李鸿章之名再现于世界以来,五洲万国人士,几于见有李鸿章,不见有中国。”李鸿章逝后,“今日举朝二品以上之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李鸿章临终未尝言及家事,唯切齿曰:“可恨毓贤误国至此。既而又长吁曰:两宫不肯回銮。”李鸿章为国尽心,以至于是,足可列于历代忠臣之列,而无愧色了。我们不能要求李鸿章超越他所处的时代,而不为一姓皇帝服务。然而,梁启超对李鸿章仍以两言以断之曰:“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这样的断语,也许会有人不能接受吧。“不学无术”的朝廷重臣,凭什么参与四十年来那些重大事件的谋划行动呢?他不误国又待作甚?梁任公所下之语,莫非也是“酷评”?梁启超心目中的学术,该是他的老师康有为的那种学术和思想吧,这样要求,李鸿章自然是不够格了。不过,任公似乎忘记了,至少在中国,为大臣为重臣需要的并不是多少学术和思想,就连得了天下的皇帝,也是刘邦那样的“市井无赖”,而不是学富五车的什么学者思想家。

梁启超批评李鸿章“不敢破格”,是基于这样的英雄史观:“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李鸿章充其量只是时势所造之英雄,而非造时势之英雄。李鸿金章临终时切齿曰“可恨毓贤误国至此”,叹曰“两宫不肯回銮”,指的是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西太后和光绪帝逃往山西的一段深痛的历史。“当是时,为李鸿章计者曰:拥两广自立,为亚细亚洲开一新政体,上也”。拥两广而成一独立王国,诚然或可为亚细亚洲开一新政体,然而,那不是李鸿章所能为,那是被称为“乱臣贼子”的行径,李鸿章岂肯。那样的事情,须留待孙中山去做。孙中山要做的不是在帝制下另立一小王国,他要推翻中国的几千年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国。那是天翻地覆的革命,又是梁启超所不能接受的了;梁启超主张改良,反对革命;那是别人为梁启超作传要写到的了。

梁启超为李鸿章遗憾者也多,慨叹者也多。历史,不仅仅是李鸿章相系的晚清四十年来的历史,留下的遗憾和慨叹还有多少!

李鸿章死了,梁启超也死了,无数朝廷重臣多少如椽巨笔都付于了东去之逝水。“看闲书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其原因不是别的,只在于古人所历正仿佛今人所历,历史的重复历史的相似是那般惊人,惊人亦复忧心,我们的眼泪往往不是为古人而掉,恰是为今人而落。(陈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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