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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舞:韩东的界限

 baina55 2023-05-09 发布于山西
误认为不怀好意的揣摩

不管怎么说,我们当中只有少数人能在鲁迅文学奖中获奖,并能够被学院专家认定:提供了当代诗歌中的一种诗学范例。韩东,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他的诗集《奇迹》得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他当然会——而且有必要——按照有别于普通发表的标准来定位他自己的诗歌,并且很有底气地站在人们面前,说:诗是什么不重要,可以是什么很重要。所以,人们很自然地会认为他的诗歌是高级别的,并会产生一些膜拜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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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韩东

不过这种情况,在今天有一些改变。在大家普遍认为诗坛一片纷乱的情况下,人们对优秀诗篇的期望值往往高于获奖作品。在一种普遍降低规格的诗歌写作风气中,写诗的人不再作为理想中的“诗人”形象出现,即使像韩东这样已经获得国家级大奖的人,人们照样不太把他当一回事,并会举出另外一些人比他更好。

由此,我想谈谈韩东。

韩东的诗总体不以“新奇”为特征,他的诗是平淡的。韩东不属于那种自命不凡的人,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先锋诗人,他觉得写小说才是他的生计需要。他为诗歌获奖而高兴,他更希望,自己的小说也能得到这样的认可就好了。

这种平淡内含着一种克制和限度,这是江南人的聪慧。必须说明一下,韩东的诗没有北方诗人的冷冽开阔,没有西北猛汉的粗放冲动。这就要说到韩东诗歌的界限了。

我看到一些评论家说了很多理解韩东并努力在学术上给他拔高定位的话,有一位评论家说到,韩东的诗为什么是这样的(似乎想说韩东的诗和大家预想看到的不一样),这与他的生活环境条件限制有关。这是真理:“诗人——作品——环境”是一个系统。但在我们分析他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去分析他的限制,特别是那些参与评奖的评委。他们不会意识到一个鲁奖获得者的诗,往往不是获奖者本人的最高水平,而是评奖人的最高水平。当我分析韩东作品的时候,是把获奖的因素忽略在外的,只分析韩东的作品,可以看到这些作品本身的限制;当我把它作为鲁奖作品分析时,我不能不把评奖人的限制也考虑在内。这一定牵涉到文学阐释的差异性问题。这种差异性表现在评奖人与评奖人之间,也表现在评奖人与读者之间。与其膜拜一种荣誉,不如更多地揣摩这种种差异而更有趣。只是这种“揣摩”会被误认为不怀好意。其实,这是最好的学习,也是向获奖者致敬的最好行为。

韩东诗歌的“可以是什么”

既然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就不免要想到鲁迅精神。落实到诗歌,又不免要想起鲁迅说的诗到唐朝的时候就写完了的话。但韩东说,诗是什么不重要,可以是什么很重要。这是不是可以说是对鲁迅的一个回答呢?可以说是,诗没完,还可以继续“是什么”。这么看来,说韩东是一个探索的前行者,这话一点没毛病。但所有的探索,都有止步的时候,韩东也有他的限制。他的一句“诗到语言为止”,一直影响到这次获奖,他的“止步”观就是他的“限制”观。就这一句话,其影响力不能低估,它具有断言性质,很适合给群体灌输。鲁迅的话也是断言。什么是断言?就是直接给出一个简洁有力的结论,不需要任何推理和结论。给群体灌输观念,形式一定要重于内容,语言的煽动性一定是要比它本身的逻辑道理更重要。鲁迅无意做诗人,它的一个断言,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由他口说出,确实会令人目瞪口呆,谁能反驳?而韩东呢,当旨在反对“大哥”辈的朦胧诗人所扮演的“真理代言人”的角色和他们强烈的使命意识时,韩东主张更直接和具体地反映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情状,并用摒弃了升华功能的口语平平道来,这正符合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群体心理。据说这种“平平道来”的功能,便引发了后来铺天盖地的“口语诗”。《大雁塔》被看作是韩东诗的代表作,在这首与杨炼崇高壮美的《大雁塔》同题的诗中,诗人以平静的语言、淡漠的意象所显示的冷漠和庸常,被普遍认为是他诗中最核心的一种质素。平平道来的口语和使命意识的崇高壮美,看似界限分明,其实这是两种不同的展开状态,一种状态和另一种状态博弈。韩东的诗注重“更直接和具体”,其实注重的也是心理价值,并不把精力放在诗歌本身的“内在价值”上,而是一种行为策略,在当时环境下判断出诗歌“大众”的可能的行为模式,总希望朦胧诗以后再可以有一个“什么”属于“我”或“我们”的。这就决定了韩东的《大雁塔》和杨炼的《大雁塔》,在写作姿态的内在雄心这一点上界限分明只是一个表象;就像两个拳击手,都想打败对方,他们的雄心也许是等值的,互否且互成,没有杨炼的《大雁塔》,也就没有韩东的《大雁塔》。

韩东的诗歌,读下来总的感受是他始终在轻吟。与其说他是一个说话式“口语”诗人,还不如说是一个具有低度浪漫气息的轻吟者,这种轻吟的边界很清晰,那就是关键词“我”。“诗到语言为止”,这个“语言”到“我”为止,是“我”的语言。先读韩东的一首诗《风吹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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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树林,从一边到另一边/中间是一条直路。我是那个/走着但几乎是停止不动的人。//时间之风也在吹/但缓慢很多,从早年一直吹向未来。/不知道中间的分界在哪里/也许就是我现在站立的地方。//思想相向而行,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当年的那阵风。/我听见树林在响,然后是另一边的。/前方的树林响彻之时/我所在的这片树林静止下来。//那条直路通向一座美丽的墓园/葱茏的画面浮现——我想起来了。/思想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拉我。/风吹树林,比时间要快/比思想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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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一共有四节,每一节里都以“我”为核心词。反复读这首诗,感觉他是否在轻吟呢?我看到获奖的评价里有这么个说法:“韩东:他提供了当代诗歌中的一种诗学范例——作为不要让你的语言失去灵敏性,所以,要纤弱,不是那种收缩的干枯,而是纤维一般具有弹性且尖锐的纤弱。光线一般刺入所写的世界。”说得很好,但是当我们给这种轻吟做出如上评价的时候,是否也该指出这种轻吟作为一种常态,无论如何也是非重量的呢?作为一种诗学范例,他的特点就是一个字:轻。奥登的《学术涂鸦》被认为是轻体诗歌,从体量上比较,韩东的诗自然还轻的不够。说“是纤维一般具有弹性且尖锐的纤弱。光线一般刺入所写的世界。”那完全是一种文学性的描述,好像是评奖人自己最高水平的“写诗”。其实并没有说到本质上。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首诗,是不是都同属江南人的缘故。和平时代的江南人就喜欢轻吟,不喜欢暴力式的语言,你再去读读韩东别的诗歌,是否也能感受到这样一种状态呢?包括那首《大雁塔》。今天还需要不需要宏大叙事或抒情,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是要不要,而是如何和能不能的问题——自然、历史、人生的三相交融,依然是现代崇高美的主要特征如果要问韩东这是什么范例——我敢说这是汉语诗歌中江南才子轻吟的抒情范例。

把韩东“知识化”的危险警号

要说是“纤维一般具有弹性且尖锐的纤弱”,那些“尖锐”有些是硬生生地被说出来的。下面我来谈谈另一点想法:把韩东“知识化”的危险。

平淡的句子+无奈性质的思考。这是我读韩东无法摆脱的一个直接感受。一直以来,学院派们从“诗到语言为止”出发,把韩东不断“知识化”,直至这次获得鲁奖把他说成是一个具有方法论意义的诗人。“他不只贡献了文本,还贡献了方法论,这种方法论具有从写作一直弥漫到具有某种生命认知或者价值认知的意义。(笔者认为所谓“生命认知”“价值认知”这种词语,在一些评论家那里几乎是通用的,它可以用来评价任何一个他们想要评论的对象)也正是从方法论的意义上说,韩东提供了当代诗歌当中的一种诗学的范例,诗与真之间的统一。”还有的说要把韩东的诗作为一种“诗技的教科书”来看,这听来有点令人兴奋。但是问题来了,又一次提到“诗学的范例”,无非就是“诗到语言为止”,这是一条无须证明的断言,作为诗学意见,有人证明过吗?相反,也有人提出相反意见,说诗并非到语言为止,诗的语言是隐喻(曹谁)。这显然也不是一个很有力的新断言,听来有点拐弯,不直接入耳入心。是否还有第三种意见?假如按照存在主义者的方式观察,似乎还可以得出另外一种结论:诗是一种本真的存在,根本不在语言里。语言只是诗的展示状态。不是所有的语言展示状态都能让人领会到何为诗。有些诗篇根本没有“诗”,或者说“诗”根本没有出来。“诗”被语言遮蔽,许多糟糕的诗都是如此。诗和语言的关系常常表现为遮蔽和被抛弃的关系。无论平淡还是繁富,都可能遮蔽“诗”,你所认知的东西,也许离真诗还远着呢!这样说,不是诗到不到语言为止的问题,而是语言到不到诗的问题。就在韩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那年,著名的山水诗人孔孚先生正对一个学生拿给他看的一首公开发表的诗说:“无诗。”今天回想起来,怎么会无诗呢?诗在哪里呢?是不是“诗”没到语言?如何判断诗到语言的真确知及明证呢?

第二个问题,韩东的诗怎么成为“诗技的教科书”了呢?我一边读韩东的诗,一遍反复想这个问题。作为诗技的教科书,提供了什么样的诗技?如何能教?今天偏偏碰上了一心准备受教的我,喜欢磕这两个问题。让我们再来读一首诗《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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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到六十岁/这中间有二十年不知去向。/无法回想我五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是何模样/甚至没有呼啦一下掠过去的声音。/一觉醒来已经抵达/华灯初上,而主客俱老。那一年//我的一个朋友在外地车站给我打电话/他被抛下那列开往北方的火车。/我问他在哪里?地名或者标志/他说不知道。看着四下陌生的荒野/男人和女人,或许还有一头乡下骡子/他又说,只知道在中间……/电话里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哨音/和朋友绝望的哭泣。我说/回家吧,你们已经结束。//甚至这件事也发生在我四十岁/他三十多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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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首,不足以说明问题,再读一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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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非常偶然/你突然就置身于自由中。/非常突然和偶然,完在意料之外。/就像这个雨后的晚上因为忘了一件东西/要返回某地去取,突然/我就在出租车上了。/街道宽阔无人,车辆疾驶/灌进车窗的风呼呼地吹着我/在那动荡中有一种深刻的平静。/拿上东西,我乘同一辆出租车返回/自由的感觉仍未消失/就在我们因往返而遗忘的两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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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总结韩东的写作技法,有三点:一,“我”碰到了什么“事”、什么“人”;二,说话式,平平道来,句子要平淡,不要有形容词;三,略加点思考。韩东诗歌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供应链:我+事/人+说话+思考。我认为韩东是有思考的人,但大多是无奈的样子。韩东的诗里有“事”有“思”,特征就是“轻”。为保持这种“轻吟”的特质,关键要素就是:文字要平淡、日常,不能“摇滚”,不能“重金属”,不能隐喻(其实他的有些诗还是有隐喻的,不是纯粹的一无所谓)。这就是韩东所谓的“诗到语言为止”的文本技术标准。评论家们还没把这种文本的技术标准描述出来,就直接上升到“诗学范例”层面,以为“诗到语言为止”这样的断言就是诗学了。其实,诗在不在语言里真是个问题。诗在哪里呢?诗肯定是存在的,只要这个世界存在诗,诗才能借助诗人的领会,走“到”语言。

客观地说,像韩东和臧棣,我们没必要强烈地否定他们,他们都是实验型诗人,可以是自己的理论家,如果不偏执的话,是可以检省自己的。问题是他们不能。他们有些实验是失败的,应该有失败的教训,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哪些作品是失败的,也没听到他们有过商谈式的自我对话。这就很不令人信服了。就韩东而言,专家们还没有好好分析他的诗给我们带来的“视觉房间”,还没有弄清楚他何以如此写诗的参考系,打开写作的“黑匣子”(其实还处于未完成知识化过程中),却要成为众人的参考系,这显然是危险的。

“世界”中的韩东

世界是有边界的,个体的小世界更是有边界的。当我说“世界”中的韩东时,其实我想说的是,一个诗人应该具有什么样的格局。一个人生活的格局是有限的,他的诗的格局受到他人生格局的限制。同时,一个人的品位、能力、气质、机遇决定了他的风格,这个“格”一定包含了格局的意思。韩东说南京的文学气氛给他创造了条件,说的是机遇。网上看到他出版有《韩东诗词全集》,可见他是很勤奋的人。

我想,诗学应该是精神世界的数学,一定有一种美妙和力量支配了我们精神世界的结构,写诗需要战术上的技巧和灵活,战略上的雄才远虑自然应该表现在诗学上。我说这些话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善良的否定者。

最后,我们试着再来读一首韩东的诗《两项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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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接受睡眠以后的白天/必须在习惯以后回到夜晚/两项以内我必须依次选择/钟摆在时钟窄小的内部回荡//增加或减少,火柴杆针对外面的火柴盒/衣服的式样变了,但不会有另外的尺寸/葡萄酒从瓶中倒入杯中再放上平台/一只笔吸足红墨水,因为蓝墨水使我厌烦/而流出的血,可分别红和紫/我在黑暗的里面进入了较小的黑暗//我比较大地的长和大地的宽/车靠右行,仍从原路回/天空的高度以及海洋的深度/圣人说:飞鸟水中的影子同时是鱼/一根头发的末端我坚持分岔/还是那根生自头皮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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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不在获奖诗集里,但能说明韩东思维的格局。他是机智的,也是有思考的。他那首《大雁塔》同样也是如此,只是人们强化了他的“平平道来”的印象,突出了他反崇高的一面。  

以《两项之内》这首诗为例,从诗人的人生经历和阅读经历所构成的思想支撑来看,我们可以从四个维度来阐释。作品维度,可以看出他的语言结构风格,创新渗透,提供了什么方法路径;文化维度,可以考量它的背景、能力、驱动力,中西文化融合程度;社会维度,就是“事”的世界里的“人”的存在;个人维度,考察他的才华密度,手段的多样性等等。这四个维度的考察见仁见智,只是所谓格局大小,是不能空谈的。《两项之内》几乎可以代表韩东所有诗的格局。韩东的诗的格局不可谓是“大”的,说他小,他也许不服气,但要说韩东的诗有大格局,恐怕很少有人赞成。“两项之内”这四个字也许就是他格局的一种描述。回读前面所引的诗篇,类似“风吹树林,从一边到另一边/中间是一条直路。”“四十岁到六十岁/这中间有二十年不知去向。”这样的诗句,都是同一个句式:“……到……”这不正是这种“两项之内”格局的具体表征吗?即使写“自由的感觉仍未消失”,也“就在我们因往返而遗忘的两地之间”。不能不说,韩东是着着实实地把自己困在“两项之内”躺平了。哈哈,这个秘密有谁发现过呢?

应该说,能认真思考界限的人实在不多,但大师都会思考;我不是大师,但不妨碍我试着思考。在白话文初期,朱光潜就提出中国传统的东西有多少可以继承,西方的有多少可以吸收。季羡林在半个世纪后也发表意见,他说,至于新诗,“至今人们也没能找到一个形式。既然叫诗,则必有诗的形式,否则可另立专名,何必叫诗?在专家们眼中,我这种对诗的见解只能算是幼儿园的水平,太平淡低下了。然而我却认为,真理往往就存在于平淡低下中。你们那些恍惚高深玄妙的理论'只堪自怡悦’,对于我却是'只等秋风过耳边’了。”

韩东的诗在多大程度上回答了这些问题呢?他的诗以平平道来的“轻吟”为其特征,看似也是“平淡低下”的,关于诗的“真理”是否也存在于其中呢?

我始终认为,大奖要回答大问题,否则就缺少大意义。

回答今天要有什么样的鲁迅精神,韩东的诗似乎是没交出满意的答卷。看来鲁奖还需要有一个“供应链设计师”,这个设计师的任务就是给整个供应链出难题,这样才能使鲁奖水平越来越高。但这并不是说现在的鲁奖白评了。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用一种交叉的眼光看问题,以此来推导、前瞻,当一种宣传看似高大上,其实没有回答大问题,或超过实际太多的时候,也应该有人出来“踩刹车”才是。我们只有积极地拥护鲁奖,多出主意,为鲁奖做加法,才能使鲁奖越办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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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诗集《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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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什么不重要,可以是什么很重要。”韩东这话说得太机智了。我不妨照此方式也完美一下我的想法:我怎么说不重要,我是谁也不重要,在什么地方说更不重要,可以说出什么很重要。

2022年10月13日—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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