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人们总会用隐秘的方式表达感情,用缄默将情感宣之于口。我很感谢文字,它让我们借此可以表达我们丰富的情感。我们总要对文字报以最大崇高敬意,因为在字里行间,我们可以释放我们充沛的情感。 致 奶 奶 一个冬天的晚上,木火桶的炭火热烘烘的,拂着我的眼睛。灯下你的歌声沙沙脆脆,如人夜行于雪上,窗外的腊梅正在开放,一场大雪即将停止。零几年的时候,木火桶上方的书桌上一定有我伏案写字的身影。你就在我身边,正在用唾沫湿润手里的针线,大腿边的笸箩里散落着几双鞋底。你还年轻,你说你可以挑下一百斤的担子健步如飞。 致 外 婆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种的香瓜很甜,你做的米粑很好吃,你笑起来有酒窝,像春天冰河解冻。 昨夜你讲的故事真迷人,夏日的夜晚行走得如此缓慢,我总会做梦,背景沉酣香甜。 十三岁的一个傍晚。你清洗我膝盖上的伤口时是那么难过,可我只会疼得龇牙咧嘴,丝毫不在乎你的告诫。 台风来的那天下午,屋后的那条大路上的白杨树哗啦哗啦,如幕布撕裂。你从天台收完衣服,走下楼梯,我们这些小孩子正躲在玻璃门后,望着逃跑的云和灰白的天空目瞪口呆。你在我们身后,嘴巴开开合合,但我们没有听见,因为从门缝里涌进的风裹走了你的声音。 直到残酷的遗忘像风暴再次席卷而来。我难过是因为,从那以后,我俩不再身处同一个时间里。我不断从家乡奔赴遥远的目的地,时光不断流逝,我越走越快,黑白的高中校服隐去了,扎着的马尾也放了下来,我眼里的风景加速变化,更大的世界脉络逐渐清晰。 你还深陷在你的时间漩涡里,原地徘徊。你看看我,再看看你的女儿,但视线不再落到我们的身上,穿过我们的身体,看向我们背后,我吃惊地注视着你望向的那片虚空。 致 妈 妈 我,是你的软肋,你人生中的风暴,你的掌上明珠,更是你的盔甲。 你一定也有过惧怕:垂垂老矣之时,遗忘如黑洞,吞噬一切,包括尊严。 我也惧怕,对遥远的暮年感到无所适从。但遗忘始终伴随生命,生命每时每刻都在与世界遭遇,我们所记住的不过是我们有意择选的。人生常以时间衡量,一去不复返,但如同莫比乌斯环。最初,新生儿心境澄明未沾染分毫,此后长大,不断与世界关联,触角伸向各方。直至暮年,人生逐渐褪去牵累,断去触角,孑然一身走向死亡。万物时序充满智慧,它告诉我们,不必在意无法挽回的遗忘,而要关注当下即时性的体验。 何况,还有文学呢。生存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如何把握这乍现的光亮?文学正是对片刻时间的永恒把握。 你给予我最初的文学启蒙。某个仲春的夜里,雨水落在树叶上,春声簌簌。我们躺在床上,你教我孟浩然的诗,背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时,脑海中雨水流淌,青石板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 致姑姑们 你们是姐妹花,连名字都很相像。 多年以后,你们青春年代照过的镜子仍未破碎,你们留下的泛黄的笔记本仍被我阅读。这间曾是少女闺房的房间里,周慧敏的海报仍然挂在墙上,那朵洁白如梨花一样的脸,真美啊。海报不曾褪色,尘封着少女时期的心事。我见过多年前的你们,在相片上。 姐姐的短发多么利落,白色衬衫似乎灌满了夏日的风,你眼神明亮,是日暮时刻湖上的嘹亮的白天鹅。 妹妹的柔发多么寂静,你怀抱着书站在树下,长辫如同丝绸覆于胸前,面颊温暖,羞惭。 你是姐姐,我也是姐姐。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扮演这个角色,所以惺惺相惜。你比别人更富于果敢,富于耐心。你舞蹈的手指,是不是沿途繁响的钥匙?洁白的文字荏苒起舞,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你在这个坚韧的世界上来来往往,并打开了一扇通往燕子的门,春去秋来,我要脱下鞋,和你一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你是妹妹。轻细的对话在我们之间时常开始。我们并肩时,我想愉快地天晴,澎湃地化为阳光。我想起我遥远的儿童时代,那张蓝绿色的布艺沙发,一定有我嬉闹的影子。我趴在窗台向下看,你的屋后有一段废弃的铁轨。落日西沉,晚霞似潮水,层层叠叠。我躲在公园里铜铸的螺蛳中,树丛的阴影更深,你用放低的温柔的声音呼唤我。 沙发不见了,老旧的楼房拆掉了,铁轨不见了。它们还有生命,因为得以在我的文字里留了下来。文字不会衰老,遗忘也无可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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