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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慧:《春江花月夜》中的“海”

 竹山一枝秀pfxh 2023-05-12 发布于江西

来源:“程门问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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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诗录》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作为文学史上公认“孤篇横绝”的唐诗名篇,自明清以来广为诗评家所重。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历代论者多关注于诗题涵括的“春”“江”“花”“月”“夜”,特别是“月”意象所包含的哲理意味,自闻一多、李泽厚等著名学者阐发之后,尤受重视。然而诗中还有一个不应被忽略的意象——“海”。按“海”本非《春江花月夜》的题中应有之义,却在诗中数次出现,从月升至月落,首尾呼应,隐伏于全诗的脉络之中。那么《春江花月夜》何以多次提到“海”,又为何要将其置于开篇与结尾这样重要的位置?除了烘托浩渺阔大的艺术意境之外,这一意象与全诗的主题又有怎样的联系?这些问题,仍有进一步思考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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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共三次提到“海”字,即首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与末韵“斜月沉沉藏海雾”。历代论者对首韵中的“海”相对更为关注。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注曰:“海,指宽阔的江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中编第14页)取古汉语以“海”泛指大面积水域的释义,显然注意到了在“春江花月夜”的主题内阑入“海”字,似乎不太合理,故试图加以弥合。然而这一解释逻辑上并不圆融: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着一“连”字构成并列结构,明显把江与海作为两个彼此独立的个体,如果将“海”解释为“宽阔的江面”,不仅语意混淆,而且“连”字难以解通。故诗中之“海”,仍应解作一般意义上的大海。

实际上,历代学者也多将《春江花月夜》中的“海”按“大海”理解。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一意象,以清人徐增的解释较有代表性:“潮生于海,故又用海。江水自上而下,海潮自下而上,故江水连海平也……带'海’字以出'月’字,仍不离'潮’字,潮盖应月而生者。”(《说唐诗》卷四)长江东奔与海相连,而海潮又与月相伴而生,由此便自然引出全诗的核心意象——“月”。古人虽尚未理解潮汐乃受月球引力而生的科学原理,但也明确注意到了月亮与海潮之间的关系。唐窦叔蒙《海涛志》曰:“夜明者,太阴之所主也,故为涨海源。月与海相推,海与月相期……涛之潮汐,并月而生。”(俞思谦《海潮辑说》卷上,《丛书集成初编》)或可代表唐人对潮汐与月之关系的认识。那么依此解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所以开篇即提到“海”,不过是作为连结“江”与“月”的纽带,并未脱出题目所划定的意象群范围。

然而海潮虽随月而起,月却并非因海潮而生,似乎无须以“海”字绾合“江”与“月”。试观早于张诗的数首《春江花月夜》,如隋炀帝之“流波将月去”,诸葛颖之“月色含江树”,张子容之“此夜江中月”,皆直接合写江、月,并无一言及海。对此,王尧衢在徐增的基础上做出了更进一步的阐释:“江水下海,海潮入江,春江水涨,故用海潮以见水大……且海潮应月而生,故即海带潮以出'月’字。”(《唐诗合解》卷三)除了论述“海”对“月”的铺垫作用外,更点明了“用海潮以见水大”,即通过海意象营造水势浩荡无边的阔大意境。

今人论及此诗,大多与上述观点相近,认为“海”意象的作用主要在于构筑开阔的意境。如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起首两句写春江水涨、海潮涌动、江海相连齐平的浩渺景象和一轮圆月涌现于海潮之上,仿佛与其共生的壮阔境界。”(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40-141页)莫砺锋师《莫砺锋讲唐诗课》:“春天多雨,江水迅涨,东流的江水遇到从大海西上的潮汐,互相鼓荡,浩渺无边。一个'平’字,言简意赅地写出了江水与海水连成一片的奇特景象。”(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86页)还有学者在此基础上,结合张若虚所存无多的生平史料,进一步论证此诗写到的“海”或为作者实见之景。如《唐诗选注评鉴》注曰:“张若虚是扬州人,唐代长江入海口距扬州较现在要近,诗中所描绘的当是诗人在他家乡扬州附近所望见的景象。”于成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研究》亦言:“全诗的起句,确定了诗中所写的具体情景的地域范围,即作者家乡扬州长江入海口一带。”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5页)张若虚所处的唐代前期,其家乡的“广陵潮”乃是闻名遐迩的奇观,作者确有可能亲眼见过“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雄奇景象,并将这一壮美阔大的意境引入诗中。这一观点较为准确地阐明了“海”意象的审美效果,颇具见地。然而所论重点集中于艺术形式层面,且相关阐释往往限于单句。对于《春江花月夜》中的“海”,仍有必要联系全诗整体脉络,用文本细读的方式重加寻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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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月下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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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中第三次出现“海”字,即“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历来措意者不多。王尧衢《唐诗合解》谓:“月斜而至沉于海雾,月全无有也。此篇首以'海潮’起,故并'海’字结。”点明了此句之“海”与首句之“海”前后呼应的关系。然而在这一句中,实则还暗含着另一处隐形的“海”,即“碣石潇湘无限路”中的“碣石”。“碣石”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导岍及岐……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说文解字》释“碣”为“特立之石,东海有碣石山”。汉末曹操登临此山,亦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名句千古传颂,故而在古代诗文的语境中,“碣石”往往与“海”紧密相连。

关于“碣石”的具体位置,据谭其骧《碣石考》,古碣石山即今河北昌黎县北立于渤海近岸的碣石山(《长水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2-109页)。学界虽有争议,但结论大致不出北方沿海地区。有学者据此推测,张若虚或在兖州兵曹任上曾游历过碣石山,更有甚者将此“碣石”理解为唐代扬州近海贸易路线北端,定要将这一地名落到实处,不免失之拘泥。实际上,由于碣石山唐时属河北道,临近奚、契丹等少数族,唐诗中提及“碣石”,往往泛指东北边塞,且作为一种艺术修辞层面的能指符号,时与“征人思妇”主题有所联系。如卢照邻《关山月》:“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明月引》:“荆南兮赵北,碣石兮潇湘。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皆将“碣石”与“塞垣”“虏障”“赵北”等典型的边塞意象并举,指代千里之外的游子。特别是《明月引》中“碣石兮潇湘”一句,很可能正为张若虚“碣石潇湘无限路”所本,以“碣石”代指远赴边境的征人,以“潇湘”代指独守空闺的思妇。而其中以“明月”绾合边塞与闺中的两地相思之情,也与《春江花月夜》同一机杼。

值得一提的是,《春江花月夜》将思妇所在之地设定为“潇湘”,而其作为潇水与湘江的合称,正为长江水系最为重要的支流之一,与“江”有直接的联系。由此反观《春江花月夜》,我们不难发现,诗中提到“海”处,往往意境相对刚健壮阔,带有一定的传统男性气质;而提到“江”时,或言“滟滟”“宛转”“流春”,或与“花”“月”相配,往往意境轻婉柔和,具有更加明显的传统女性气质。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春江花月夜》中的“海”,实际上指的是游子所在之地,即北方的“碣石”,而“江”则指代思妇所处之地,即南方的“潇湘”。至于全诗的核心意象“月”,既是诗中主人公寄托相思之情的媒介,也是连接“江”与“海”的纽带。如开篇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春江水涨,又当“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望日前后,乃一月中海潮最盛之时,江海相接,浩渺无际。入夜时分,晚潮将涨,明月自游子所在的北境海边伴潮而生,月光滟滟随波,溯源万里,也同样映照着江畔的思妇。至于篇末“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明月陪伴江畔的女子度过了一整个相思绵长的夜晚,渐渐沉于江潭,想来也同样将沉入心上人所在北境的海雾之中吧。王尧衢称“此篇首以'海潮’起,故并'海’字结”,注意到了艺术形式上的前后呼应。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应忽视“海”意象在《春江花月夜》中的另一重含义:它既是明月升落的起点与终点,也是游子所处之地,是诗中女子的思之所起,忆之所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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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旂《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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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角度重新审视《春江花月夜》,对于全诗的结构脉络、主题归旨以及作者的创作意图,或可得到与既往观点不同的理解。按此诗自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一文指出其“迥绝的宇宙意识”后,绝大多数论者都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几句上,进而探讨其中关于“永恒”的哲学内涵。至于这六句的叙述主体,则一般认为是张若虚本人。因此,关于《春江花月夜》的结构脉络,虽然有多种不同的分段方法,但多数学者都会将这几句诗(为不破坏转韵单元,有时会加上前面“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两句)划为一段。在此段之前的,是纯粹的景物描摹与意境烘托;在此段之后的,则全为爱情相思主题。甚至有学者进一步推论,《春江花月夜》并不是一个圆融的整体,而是由数首主题不同的诗歌缀合而成。(如唐宸《〈春江花月夜〉成篇献疑——兼论〈乐府诗集〉的截取缀合改编现象》,《乐府学》第十五辑;戚悦《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原貌探蠡》,《励耘学刊》2021年第2辑等)

然而结合上文对诗中“海”与“江”意象内涵的分析来看,这些说法很可能不够准确。如果作者本以“江”指代思妇,以“海”指代游子,那么这首诗从第一句开始,就已经切入了爱情相思的主题,并非等到“白云一片去悠悠”才陡然转题。诗歌首句从游子所在的“海”写起,随着明月自东向西的运行,将目光转移到“江”,也即思妇的所在地,此后的七韵二十八句,俱从“江”处落笔,到最后一韵又将思绪重新远牵至“海”,并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绵绵思念作结。可以说,全诗从始至终都是女主人公月夜怀远时的内心独白,包括“江畔何人初见月”等数句,也应视之为代言体,而非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主体向读者直抒议论。诗中女主人公于江月有此一问,其本意或为少女活泼好奇的天真情态,或有对年华易逝的隐隐忧虑,至于“不知江月待何人”中的“待”字,更将明月赋予了人的情感,仿佛它正同自己一样,在等待着远方的心上人归来。后世读者从这几句诗中,当然可以依个人理解,阐发出“迥绝的宇宙意识”,但就全诗的主旨来看,《春江花月夜》并未将这种若隐若现的“宇宙意识”作为重点,其立意仍然是传统意义上典型的爱情主题。

这种爱情主题的渊源,从《春江花月夜》题目本身亦可窥得端倪。按《春江花月夜》本为陈代乐府旧题,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所作。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乐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陈书·张贵妃传》所载与之相近:“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虽然没有明确提及《春江花月夜》,但其既与《玉树后庭花》等为同类作品,最初版本的主旨恐亦不出“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一类,属于以爱情、女性等为主题的典型宫体诗。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前,目前尚能见到的几首同题作品,仍未脱窠臼。如隋炀帝诗“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张子容诗“交甫怜瑶佩,仙妃难重期”,用郑交甫汉水遇神女、娥皇女英同为湘水女神的典故,既与江水有关,符合“春江花月夜”的主题,又颇贴合张贵妃、孔贵嫔等人的身份,很可能正源于《春江花月夜》的母本。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将女主人公所在地设定为“潇湘”,又具体到“青枫浦”这样一个与《楚辞》有着密切联系的地名,除了受到卢照邻《明月引》“碣石兮潇湘”的影响外,很有可能也与《春江花月夜》这一乐府旧题惯用湘楚女神意象的传统有关。只不过张若虚进一步吸收了吴歌西曲等民歌的养分,于诗中融入“《西洲》格调”,将笔触从宫廷转至民间,从帝王妃嫔替换为普通的游子思妇。但处在初唐诗坛“犹带六朝锦色”的整体氛围下,其诗作主旨,却未必与《春江花月夜》描写女性、爱情的原始主题相去太远。再结合张若虚传世的另一首作品《代答闺梦还》来看,二诗虽艺术成就有云泥之别,但“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的游子思妇主题却如出一辙,则此类题材很有可能正为张若虚所擅长。

综上所述,《春江花月夜》中的“海”意象并非仅为营造壮阔宏大的意境而存在,而是与“江”共同构成了“游子思妇”的主题情境,首尾呼应,以一片迷离倘恍的月光为纽带,将全诗统摄在相思爱情的传统主题之下。其中“江畔何人初见月”等数句,虽尤为精彩且富于哲思,但从全诗的主题脉络来看,若将其理解为作者着意表达的“宇宙人生意识”,或许是一种“读者之心何必不然”的创造性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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