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幸拜读了隐书庐兄的文章《文学,有时候比历史真实》,深以为然。 我们国家最大的优势就是我们漫长的历史,这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尤其是在面对那些只有短短两三百年历史的暴发国度时,那种文化优越感油然而生。 因为,历史是智慧的沉淀。 但是,我们自己很多时候却在轻慢,甚至是在亵渎历史。 中华历史璀璨辉煌 近年来的各类影视剧和文艺作品,让人无语而悲凉。 很多专家说,要少看那些什么剧,不符合历史事实。 他们没说的是,那看什么才符合历史事实呢? 史书? 这就是开玩笑,有的史书跟那些戏说、传奇、演义,其实都是一样的不正经。 这里的史书,说的是正史,也就是二十四史。 说句不好听的,有些个所谓的正史的危害比神剧大多了。 因为,神剧会告诉别人说它是恶搞的,史书却会告诉您,它是真的。 这就好像是您买一盒百年老字号的补药,结果里面是鹤顶红。 二十四史 史书不可信。 最起码,不可全信。 我们不说大昏君隋炀帝是否真的就那么昏庸?大忠臣魏征是否真的就那么忠贞?吃糠喝稀的那位就那么圣明? 我们就说说,被嘲笑了千年的大笨蛋晋惠帝司马衷,他真的就那么愚蠢? 我们嘲笑他“何不食肉糜”的时候,设身处地想想,作为养在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他不知道外面的物价指数,这奇怪吗? 现在社会的小孩,又有几个见过猪跑的? 在“八王之乱”时,嵇康的儿子嵇绍为保护他而被叛军杀害,血溅到他的衣服上。 他穿着这件衣服过了好久,后来太监要他把衣服换下来,司马衷大哭:“这上面有嵇侍中的血,不能洗!” 在我看来,一个人能够知道谁对他好,这就不蠢了。 一个人能够重情义,这就不坏了。 一个皇帝,既不太蠢也不太坏,却被糟践成这个样子,这就奇怪了。 被嘲笑千年的晋惠帝司马衷 不知道是谁,将历史和史书,混淆了概念。 历史就在那里,客观存在。 但它不可复制,不可重来。 史书,不等于历史,它只是给历史拍的照片。 史书是否可信,在于照片是否失真。 而能够让照片失真的因素,就太多了。 史书是由史官来记载的。 史官是人。 是人就要吃饭。 史书的质量取决于史官的质量,史官的质量取决于那碗饭的质量。 夏商周三代时的史官叫太史,是地位很高的朝廷大臣。 我们来看他们的岗位职责。 主要工作是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 还要兼管典籍、历法。 甚至连祭祀都归他们负责。 要知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所以,《汉书·光武纪》中说“史官之长也。” 一直到汉代,太史也都是政府序列中非常重要的官员。 这时候的史官以家族传承延续,将之当做事业和信仰,坚信自己秉承的是天地正气。 他们以手中的笔,来褒贬春秋,来臧否君王,来监督天下,孟子才能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正因为此,汉代之前的史书,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太史公著史,自己也成为最伟大的史 文天祥《正气歌》中说:“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这是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 春秋的时候,齐庄公和大臣崔杼的老婆有染,崔杼怀恨在心,后来政变将齐庄公给剁了,自己专权。 当时的太史就如实的把这记录下来了。 崔杼干了坏事儿心虚,就去看太史的记录,上面赫然记的是“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崔杼弑君。” 崔杼当场就急眼了,这不行啊,你这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我多冤得慌啊,是他给我带绿帽子,我才把他剁了啊! 他就跟太史商量:“你不能这么写,这么写我会遗臭万年,赶紧给我改过来。” 太史不改:“分明就是你杀了齐庄公,甭管他是好是坏,都是你杀的,这就是弑君,怎么能改呢?” 直眉楞眼的太史不懂话术,把崔杼给气得,“噗”,拔剑就把他给杀了。 这时候的太史是家学,司马谈是太史公,司马迁也是太史公,所以齐太史死了,这活就得他弟弟来干。 崔杼提着剑,对他二弟说:“来,给我改啰!” 他二弟面不改色心不跳,接着写:“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崔杼弑君。” “噗”,又一剑,把他二弟杀了。 二弟杀了,还有三弟,年轻的书生坐到那个位置上。 “来吧,你给我改!” 年轻的三弟站在兄长的血泊之中,淡然一笑:“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崔杼弑君。” 崔杼这时候杀人杀得宝剑的刃儿都卷了,看着这不知死活的一家子,腿都哆嗦了,手一软,“咣当”把剑一扔,爱咋的咋的吧,走了。 三弟不急不慢的记载完这段历史,抱着竹简归档,推门一出来,却看到一人。 这人没名没姓,因为他是南边儿的史官,所以史书上称为“南史氏”。 三弟觉得奇怪:“哎呦,您怎么来了?” 南史氏道:“我听说崔杼想要你们篡改历史,已经把你大哥杀了,我怕他把你们全杀了,没人记载这段历史,所以我赶过来,不能让历史真相被淹没。” 崔杼弑君之史 齐太史简,这是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之间的殊死搏斗。 武器的批判赢了现场,批判的武器赢了结局。 不说输赢,不说代价,最起码,此时的史官有和君王分庭抗礼的份量,有几乎平视的人格。 然而,在汉代之后,史官的职位渐低,慢慢的仅仅是一门谋生的职业罢了。 单单只是为了吃顿饱饭,谁能挺着脖子,让金主老爷砍脑袋,砍了老爹砍兄弟? 砍到自己头上,还发信息让同事过来接着送人头? 别逗了。 所以,齐太史只能活在简册上。 所以,史家自班马而止。 在齐太史简 往后著史者,不是史家,而是儒家。 儒家成立之初,其宗旨就是为君王服务的,企业文化就是吃谁的饭,就给谁唱赞歌。 他们讲究的是孔子的“笔则笔,削则削”,所谓春秋笔法。 说白了就是为贤者隐,为尊者讳。 该记的就记,不该记的不记。 实在绕不过去就篡改。 遇到一两个有点良心的,在某个不打眼的地方,抹点眼药,让您觉得有点违和,这就算不错了。 历史,那是什么玩意? 它又不管爷的工资。 《春秋》,笔则笔,削则削 所以,后世所谓的史官,一步步的滑向深渊,只能给帝王家涂脂抹粉。 说白了,他们的性质差不多就是皇家的弄臣。 不要说什么纪大烟袋,泛恶心。 那都不是弄臣了,就是一家奴。 有谁见过哪个奴才敢臧否主子的? 咱就说秦桧。 秦桧始终以宰相兼领“监修国史”,“专元宰之位而董笔削之柄”,指派其养子秦熺主编南宋国史编年体的日历和实录,极尽篡改史实之能事。 秦桧编的《岳飞传》,您敢信? 读这样的人著的史书,您就是带着福尔摩斯和柯蓝的脑子来读史,头发都得掉光。 实在没辙了,一拍脑袋,你们行业垄断,我去别的地儿找线索行不? 如隐书庐兄文中所说,这一找,也就是那帮写诗的敢在喝了酒之后胡乱说几句,就从他们的诗里头找证据,来证明史书的破绽。 这就是所谓的“以诗证史”。 造孽啊! 要知道,写诗的是一帮什么人,是一帮“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人,都是神经极度不正常的人,需要用他们来证明这帮史官的监守自盗! 秦桧编《岳飞传》,信了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国家之史有史书,个人之史有墓志铭。 墓志铭是志、铭两种文体的合称。 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墓志铭》:“志者,记也。铭者,名也。” 志是记载逝者的生平事迹,铭是赞颂逝者的功绩品德。 然而,如同史书之不可信,墓志铭亦不可信。 绝大多数墓志铭是家属糜费重金,请人撰写的。 唐代的李邕就靠这个副业,平生写过八百多通墓志,成为行业首富。 问题是,这是人生最后一篇“我的爸爸”命题作文,哪个缺心眼的儿子敢乱写? 正因为如此,墓志铭撰写完成后,必须首先获得死者亲属和僚属友朋的认可,他们不认可就会出事。 墓志铭 叶梦得《避暑录话》等宋人笔记上,多记载了这么一桩公案。 说的是欧阳修为范仲淹撰写墓志铭。 原文就不说了,大致是范仲淹因得罪了丞相吕夷简。 吕有点不厚道,瞅机会从后面捅了范仲淹一下,把他外放到偏远的三峡办事处,让这个在山东吃大葱长大的老范吃了好多年的麻辣兔头。 老实说,这梁子不浅。 但到底两人都是公众人物,上演了一把将相和,范仲淹自己还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公开表态说他自己一向与人为善,没有怨怼过任何人,自己跟老吕都是为了革命工作,不存在有什么矛盾云云。 他还为这个事写过《与吕公解仇书》,把这篇文章发表在主流媒体上以后,再收在自己的文集中。 按道理,这事情是实锤的,当事人证言证据齐全,没有任何疑点。 所以欧阳修就以这个版本来撰写墓志铭。 范仲淹:平生未曾怨怼一人 但没想到的是,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以为不然,明确反对,说他爹到死,也未尝解仇。 反复争论之后,范纯仁在刻碑之时坚持将文章中的这个情节删除。 这个举措让欧阳修恨不得指着范纯仁骂娘,你丫就这么希望你爹是特么伪君子? 就这次事情也导致欧阳修对墓志碑志评价人物不再信任。 他《集古录跋尾》的《白敏中碑》说:“其为毁誉难信盖如此,故余于碑志唯取其世次、官寿、乡里为正,至于功过、善恶,未尝为据者,以此也。” “毁誉难信”,这就是欧阳修对墓志铭的评价。 欧阳修:毁誉难信 再来看这桩公案的参与者,范仲淹、吕夷简、欧阳修、范纯仁。 都是一代名臣,风骨口碑极佳,堪称道德文章顶级阵容。 您别误会,貌似扮演了反派的范纯仁可不是什么不肖子孙,他也是北宋名臣,官儿比他爹还大,人称“布衣宰相”。 而且,他的口碑风评极好,待人平易忠恕,他的名言是:“但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圣贤地位。” 这样的顶级阵容联手出品的墓志铭都不可信,其他的那些呢? 一段这么明确的事实都能被“削”掉,其他的那些呢? 您去品。 仔细品品。 范纯仁:抬头辩解,不如低头认错 大部分史书不可信。 墓志铭也不可信。 若说还有可信者,只有自撰墓志铭。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还是上面那桩公案,假如是范仲淹自己撰写墓志铭,肯定就没那档子糟心事儿了。 古代流传下来的自撰墓志铭共计有八十三篇。 它们或戏谑,或平实,或寥寥十几字,或洋洋洒洒上千文,在临死前回顾一生,给自己的灵魂自画像,这才是没有失真的第一手的资料。 揽之,先贤如林。 他们络绎走来,或冲淡,或达观,或逸兴,或慷慨。 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如同大锤锻铁,在火星四溅中,将我们精神心魄中的杂质一点点锻走。 东汉赵嘉说:“汉有逸人,姓赵名嘉。有志无时,命也奈何!” 北魏元景说:“洛阳男子,姓元名景,有道无时,其年不永。” 北朝李行之说:“人生若寄,视死如归。茫茫大夜,何是何非。” 唐代王玄宗说:“风云聚散,山水虚盈。谷神不死,我本长生。” 唐代白居易说:“七十有五年,其生也浮云然,其死也委蜕然。” …… 老妻离世后,启功老自撰墓志铭 从中,我们读出真实的陶渊明。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陶渊明的一生,有贫困,有达观,有愁苦,有悠闲。 面对过去的一切,他“余今斯化,可以无恨”,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他嘱托“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当死亡之神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向活着的自己投去了最后一瞥:“人生实难,死之如何”! 陶渊明是纠结的,是割裂的。 一半的陶渊明在官场苦苦煎熬,想着优游于林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一半的陶渊明在田园苦中作乐,希望壮怀思飞,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一半的陶渊明挣扎于污浊的泥泞,一半的陶渊明放飞于迷雾的桃花源。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 纵然是陶子,人生也实难。 陶渊明:人生实难,死之如何? 从中,我们读出真实的徐渭。 他告诉了我们,他为什么一再地寻死。 因为,他心中的道义不容污,他的骨头不能折。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垢,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他告诉了我们,他为什么不能中举。 因为,他花心思钻研的学问,根本就不是儒家,不是朱程理学。 “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用绎紬,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 他告诉了我们,他为什么漂泊天涯。 因为,他要摆脱尘世,逃于外物。 “将以比岁昏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 激愤、狂放、凌厉、桀骜、狂放、阴郁、悲怆、沉痛、纠结…… 冷冷的碑文中积蓄着一股力量,时时冲破纸面撞击人的精神,像他的草书一样,冷水浇背。 恍惚中,仿佛听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呐喊:“徐渭不在!” 徐渭:虽断头不可夺 从中,我们读出真实的张宗子。 那位不堪满地腥膻,遁入深山的大明遗民张宗子。 他自己都快忘了他曾经流连的秦淮河畔,观雪的西子湖心。 他穿着布衣,吃着野菜。 那双挑粪种菜,养鱼养蚕的手,曾泡过这世上最好喝的茶,做过最精致的灯笼,放过最绚烂的烟花,吹过最悠远的管笙。 “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 张宗子:赏雪的西湖,已经让满人喂马了 几千年以来,自撰的墓志铭肯定不止这八十三篇,很多不传,则遗文散轶多矣。 其他遗失的还罢了,但颜鲁公自撰的墓志铭遗失,最为憾事! 学书法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颜真卿。 颜家承《颜氏家训》,满门忠烈。 安禄山叛乱,常山太守颜杲卿起兵抵抗,城破被俘,押见安禄山。 颜杲卿瞋目大骂,被割了舌头。 安禄山问他:“还能骂吗?” 能骂。 用手蘸血写字骂。 砍手。 用脚接着骂。 一直骂到和儿子颜季明一起被砍了头。 这才有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 后来,唐德宗时,李希烈叛乱,颜真卿挺身而出前往劝谕。 临行之前,自知必死,乃作遗表,自为墓志和祭文。 在叛军营中,76岁的老翁追随兄长的背影,求仁得仁,被李希烈缢死。 丰碑巍巍。 青史昭昭。 颜鲁公,满门忠烈 集虚斋诗曰: 噫吁嚱! 天地本无色,奈何以眼自欺乎? 天地本无情,奈何以言自娱乎? 晨兴着重衣,昨夜尤避暑。 炎凉翻复如此,何必寻章摘句。 看他风歇时,徐徐鸣暖玉, 看他风急时,潇潇惹湘女。 看他风狂时,铁骑突黑雨, 看他风止时,杀气凝铁斧。 看他高岸高楼,看他深渊深谷。 看他高丘高陵,看他野狐野鼠。 世事着冷眼,水月但须臾。 拨开繁花似锦时,堪唱雨打风吹去。 集虚斋:一时繁花似锦,终究雨打风吹。掩耳盗铃,只是徒添笑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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