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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荆燕世家》看《史记》的 “实录”与“爱奇”

 skysun000001 2023-05-16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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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两种重要行文特色是“实录”和“爱奇”。“实录”是指司马迁写《史记》所采用的史料都有出处,基本上符合历史的实际;“爱奇”是指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喜欢采用奇人奇事,以增加故事的可读性。“实录”和“爱奇”的特点在司马迁的行文过程中随处可见,其中《荆燕世家》就是其中的一篇,既体现了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又突出了司马迁的“爱奇”特点,颇具代表性。

《荆燕世家》写了汉高祖刘邦的两个同族兄弟,一个叫刘贾,一个叫刘泽,两人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被封为诸侯王的事。该文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讲刘贾因为辅佐刘邦开国有功而被封王,与其后来被黥布所灭的过程;后一部分写刘泽侥幸被吕后封侯,及其子孙在燕为王的情况。

该文前一部分讲刘贾的部分,司马迁纯用“实录”的笔法,开篇便点明身份:荆王刘贾,出于刘氏宗族。这一点很重要,这是刘贾得以封王的重要凭借。然后写道:刘贾为将军,带兵打仗,与其他将军配合,共击项羽。说明刘贾也是有战功的,但他的军功与周勃、樊哙、灌婴、曹参这些能征惯战的将领比较起来,还是要逊色许多,封个列侯比较适宜。但是刘邦考虑儿子年幼,兄弟又不贤能,想封几个同姓的将领为王以镇抚天下,于是“立刘贾为荆王,王淮东五十二城”。这说明刘贾得以封王,是沾了姓“刘”的光。最后写道:黥布造反,攻打荆王刘贾,刘贾战败被杀。这说明刘贾才能一般,轻易地便被黥布所灭。司马迁这一路写下来,简单而平实,粗线条地勾勒了刘贾战斗的一生,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人物对话,没有细节描写,堪称“实录”的典范。

《史记》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实录”,西汉扬雄在《法言·重黎篇》曾说:“《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扬雄虽然提出了司马迁著《史记》的典型特征是“实录”,但并没有对“实录”进行具体的解释。而最先对“实录”作出具体准确阐释的是班固,他在《汉书》中写道:“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从班固的阐释中,我们可以看到“实录”有三点含义:一是“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即善于叙事,文辞平实而不华丽,语言质朴而不俚俗。这一点在刘贾的记述中得到了基本的体现,刘贾从追随刘邦到封王,应该有许多故事的,但是司马迁只是简明扼要地勾勒出刘贾一生的梗概,没有过多的渲染。二是文直事核,表现为史料的真实性、可靠性和创作的准确性。文直事核是“实录”的最基本精神,也是历史著述最基本的方法。史料真实是史书可信的基本前提,凡是严肃的史家都会广泛地搜集史料,并加以审慎地考订和选择,呈现真实的历史,揭示历史的真相。文直事核是司马迁写《史记》的基本特征,贯穿《史记》始终。在刘贾的传记中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在刘贾众多的史料中,司马迁择要记述,保证史料的真实可靠。三是不虚美,不隐恶,即要求对史事的叙述与评价要公正、客观,记叙态度严谨,反映事实准确,不仅善恶必书,而且恰如其分:对“善”不虚张,对“恶”不隐讳。在刘贾的记述中,我们没有看到司马迁的歌功颂德,也没有看到司马迁的鄙夷指责,司马迁只是想告诉我们刘贾有战功,封王是沾了姓“刘”的光,从刘贾与黥布一战而亡,已可知其能力有限。这些都生动体现了司马迁创作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总之,《荆燕世家》的前半部分写荆王刘贾充分体现了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反复读之,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荆燕世家》后半部分讲刘泽封王的故事,不仅具有“实录”的精神,而且更有“爱奇”的特点。

关于刘泽是如何封王的,司马迁讲了一个故事。话说吕太后执政的时候,齐国的田生因外出游宦经费断绝,前来求见营陵侯刘泽,愿意为其出谋划策以获取更大的利益,刘泽听了很高兴,资助了田生金二百斤作为酬劳。田生得到这笔钱后,立即返回齐国。第二年,刘泽派人对田生说:你不想再与我来往了吗?于是田生又来到长安,却不去见刘泽,自己租了一座大宅院,叫他的儿子设法去接近吕太后所宠幸的宦官张子卿。过了几个月,田生的儿子恳请张子卿光临他的宅院,说是他的父亲要亲自准备酒席招待他。张子卿答应了邀请,田生便在这所大宅院里,挂起豪华的帷帐,陈设高档的用具,阔气的简直就像一方诸侯。张子卿很是吃惊。在酒兴正浓时,田生让左右退下,对张子卿说:我观察了诸侯王的宅第一百多家,都是高祖时期的功臣。而吕氏家族的一些人本来也是帮着高祖打天下的,功劳很大,而他们又都是今日掌管朝政的吕太后的骨肉之亲,太后的岁数大了,而吕家的势力薄,太后很想立吕产为王,封他在代国,但太后自己又难以启齿,怕大臣们反对。现在您最受太后宠幸,又受大臣们崇敬,您为什么不给大臣们一些暗示,让他们向太后提出建议呢?太后一定会高兴的。等到诸吕都封了王,您也就可以当个万户侯了。太后心里想这样做,而您是她的心腹,如果还不赶紧望风而动,恐怕大祸就会降临您的头上了。张子卿觉得田生说的有道理,于是就给大臣们一些暗示,让他们向吕太后进言。吕太后上朝时,向群臣询问这件事,大臣们立即请求立吕产为王。太后十分高兴,赏给张子卿金一千斤。张子卿把一半分给田生,田生不受,并趁机又对他游说道:这次吕产封王,大臣们未必完全心服。如今营陵侯刘泽,是刘氏宗族,身为大将军,他就对此不满意。您现在去劝劝太后,让太后划出十几个县封刘泽为王。刘泽如能获得王位,欢喜而去,诸吕的王位就更加巩固了。张子卿进宫把这番话向太后一说,太后认为很好,于是封营陵侯刘泽为琅琊王。

司马迁所写的这个故事交代了刘泽封王的来龙去脉,有人物,有对话,有起伏,有情节,仿佛是奇人田生一手导演的情节曲折离奇的话剧,充分体现了司马迁的“爱奇”特点。这个故事增加了可读性,容纳了诸如田生、张子卿等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添加了私下密谈等诸多细节,读后有身临其境之感。司马迁的“爱奇”,爱的是奇人奇事,并把这些奇人奇事记录下来写成一篇奇文,真实地再现历史,从不同方面展现人物和事件的不同特点,从而丰富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现实。

“爱奇”在司马迁所写的《史记》中随处可见。唐代的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后序》中写道:“夫太史公记事,上始轩辕,下讫天汉,虽博采古文及传记诸子,其间残阙盖多,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然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是以后之学者多所未究。”司马贞认为司马迁“爱奇”的表现就是“旁搜异闻”,《史记》纪事所涵盖的历史跨度长,其间有不少史料缺失,所以司马迁不得不采取“旁搜异闻”的方式来弥补材料的不足。唐朝刘知几完全认可司马迁的“爱奇”,认为这是作史的重要条件。《史通·采撰》中说:“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刘知几认为自古以来搜集资料、编撰图书的人,都是通过征集、搜求不同的说法,采摘各家的言论,然后才能成一家之言,传之后世。

司马迁的“爱奇”扩大了“实录”的范围。首先是扩大了“实录”的人物群体。《史记》的“爱奇”不以身份为标准,这便无形间增加了“实录”人物的覆盖面,使得《史记》人物具有广泛性的特点。“《史记》以前的史著,主要记载帝王侯伯等上层人物的活动,如《尚书》主要汇辑虞、夏、商、周四代帝王的美词典言,《春秋》多记列国诸侯之争,而对社会下层平民多不录,《史记》则把人物从帝王扩大到整个社会。”历史通常是由大人物主宰的,但其背后却少不了小人物的推波助澜,有时小人物甚至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作用。这一点在刘泽封王的过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是因为小人物田生的精心安排,通过小人物张子卿的积极配合,才最终影响到大人物吕太后拍板而一锤定音。如果没有田生和张子卿这两个小人物,刘泽封王也就无从谈起。而田生一介平民,张子卿一位宦官,按理说是难以载入史册,但正是因为司马迁“爱奇”,不以身份为标准,使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得以传之后世。其次是扩大了反映社会的广度和深度。《史记》记载了各式各样的历史人物,反映了社会阶层的方方面面,所以翦伯赞指出:“我以为《史记》是中国第一部大规模的社会史。”社会包罗万象,无奇不有。以刘泽封王为例,田生之所以能够运作成功,是因为他抓住了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吕太后的软肋。吕太后存有私心,一心想让诸吕封王掌握实权。司马迁把这些不同人物惟妙惟肖一一勾勒出来,是多么的生动和深刻,极大地丰富和扩展了社会不同阶层、不同社会群体的不同面貌,揭示了各个阶级的不同生活状态,反映了头绪繁多的社会问题,发人深省,启人深思。

读了《荆燕世家》,让人直观地领略到司马迁“实录”和“爱奇”的有机结合。“实录”是《史记》的底色,“实录”成全了《史记》,使《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爱奇”是《史记》的特色,“爱奇”丰富了《史记》,使《史记》成为“无韵之离骚”。



文章来源:《学习时报》2023年5月15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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