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主印象 作者：雷文军
要说斗地主，我是赶了趟末班车。那时懵懂年少，轰轰烈烈打击地富反坏右运动已基本接近尾声，所以，我看到的也只是一鳞半爪。 那场景，其实不用我刻意描述，你可以想像：一个大队的人群沿不同小径，蜂拥去往同一场地，不止蚂蚁搬家的浩荡。男女老幼，服饰各异。熟人相见的招呼声，大人呵斥小孩淘气的责骂声混杂在一块，还有那些不安分的刻薄鬼，见着年轻漂亮媳妇，黄荤段子的调笑声和被叶子烟呛着的咳嗽声在人潮中起伏，卷起阵阵声浪。我们小孩就像浪里的小鱼，四下里穿。遇上一波笑声，刺激我们大脑，也会莫名跟着笑。 大会开始前，一般会有组织者带领大家喊几声口号。你想我们一个大队三千多号人口，纵然不甚整齐，参差发声，也是地动山摇。吓得周边屋场、树上的麻雀惊恐展翅，黑压压一片，如乌云掠过头顶。狗也慌了张，无端跟着乱叫。吓得我们傻傻停止欢闹，齐齐踮脚伸脖盯着台上瞄。这时台上早已跪倒一排，或者两排，个个战战兢兢，埋头颔首，跟电影里斗恶霸地主的场景无甚两样。这时，如果突然有人前去揪住某人头发，使劲往上一逮，这个特意的亮相动作，我们也摸清了“套路”——多半此人就是今天的主角，其余人等属于“陪杀”。我们小孩不懂阶级和政治，哪里热闹往哪钻，懵里懵懂寻开心。 王XX 那是七月一个流火的正午。 我在新插下禾苗的田梗边撮泥鳅。泥鳅在滚烫的泥水里翻腾，累得气喘呼呼，窝在田角边吐白沫，如一锅沸腾的粥。我穿条裤衩，拿个盛饭的筲箕作为渔具，一身泥，趴在田埂边，也像条泥鳅。 “铛、铛铛……”，突如其来的铿锵锣声划破长空，激起阵阵热浪。“人人不学我王XX啊，把拆了屋的渣土屑肥了自己的瓜芜蔸”。“铛、铛。”看得出，最后两下他特别用力，似在发泄，似在引人注目。四五尺长的纸糊高帽戴他头上，像顶个斜塔的小丑。上面墨笔直书：“打倒王XX”。“王XX”三个字不吝用朱笔醒目画了个“X”，等于意念中象征性给他判了个死刑。绳索捆绑得很是利索，留着他两手自由敲打铜锣。后边一人一手牵绳，一手拿根竹条。听不见有节奏的喊声，或者嫌喊声不够嘹亮，就用竹条催一下，打在他后背，嗷嗷地叫。王XX，我印象中他算是老油条，名字熟悉，人不认得，远看个头蛮高。老是被游行示众。只是这次被游斗的理由我一时半会没弄明白，应该罪行不算大？也没兴师动众。看他模样轻松，有点滑稽。像是自娱自乐，不明白的人以为在耍猴把戏。酷暑难耐的响午，后面的基干民兵牵着他、呵斥着，自然把他当猴在耍；他几声锣，几声吆喝，引来大家瞩目，他心里可能暗把大家当成了猴。各得其乐。 现在想来，看斗地主似乎是我童年乏味生活的一道开胃小菜。 好像也没固定格式。遇上来场运动或者大队发生点事，指不定就开始搭台斗地主。无非是想造个势，给坏分子事先敲个警钟。看来那时的革命干部并不自信。 有几个场景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大会开始前，大队副支书兼革委会副主任，声洪嗓大的丰XX同志，右拳使劲往空中一挥，双脚随之不对称踮起，断声高喝：“把地主份子押上台来！”“走！走！”于是台下一阵虚张声势的吆喝声竞相应和。一排武装基干民兵，装腔作势扛支没有子弹的真枪，吆三喝四押着一群反绑着的地主份子推搡上台。霎时间，震得门板搭建的高台地动山摇，颤颤巍巍，引得台下一阵骚乱。他们像是经过专业训练，未等这些低头猴腰的地主份子站稳脚跟，顺势一脚踢在他们后膝窝，他们自然腿一软，跪缩一团，像一群临刑的犯人。遇上机会好，会有个暗藏的节目，看民兵排长何海清同志的拿手活。何海清不止一身蛮力，脑壳还活。他瞟学了一套稳准狠捆绑犯人的绝技，三下五除二就能把“犯人”捆得结结实实，留个活扣。谁落他手里算是倒了血霉，他膝盖一顶，活扣一紧，随着几声哀嚎，人即昏厥，一身虚汗流得台上浇湿。似乎只有这样，才替贫下中农报仇雪了恨。即使整得人大小便失禁，也没人关心。如果没有他参与的批斗会，人们就会觉得少了一些看头。遗憾嘀咕：“你看，没他里手。”摇摇头，觉得不够刺激。 有多大血海深仇啊？折磨牲口似的。如果不是晓得自己根正苗红，肯定我也害怕。 郑黑皮 郑黑皮，一身古铜色。一年四季三分之二的时间，他光着膀子。一口南腔北调，应该是湖北话与常德话的杂交。常年包干重活累活。他夏天的标配：打药、翻粪塘、车水。他皮肤跟我屋里上了桐油的水桶差不多，乌黑发亮。我暗想，浑身牛皮似的，是不是也凉快？甚至羡慕，光着膀子着一短裤棉地里蹿，也不怕刺？还有黄麻地里，多活辣子，遭它袭击可痛得要命。他似乎没事。 翻粪塘是个累活。有机绿肥沤在稻田一角，需要隔段时间仔细翻上一遍才能充分发酵，肥效才高。这是双抢大忙季节最苦最累的活。烈日灼灼，他一身黑皮附不住汗珠，如雨落入脚下泥水中。他舞着铁齿耙，一耙下去闷声一“嗯”，像默念劳动号子打着节奏。有时候，一耙下去纹丝不动，号子声即戛然而止，像机器缺油卡了壳。等喘过气来，把钉耙揺活，他又嘿呦嘿呦干得起劲。 我家位于十队和十一队的拐角。他是十一队人，歇脚喝茶一般就在我们屋。他做事好像无需监督，每次进门讨口茶喝，喝完就坐在我家后门的台阶上，等身上的汗水稍干点，又背起药桶消失在棉田中。 有一次例外，他倒在我家竹床上哎呦哎呦喊得作孽，双手不停在胸口乱刨，口吐白沫，满屋药腥气。母亲见状赶紧给他灌茶、扯痧、掐人中。好长时间他才缓过劲来，起身跑到外面粪坑边翻江倒海一气狂呕，回来又无力瘫倒在竹床上。像头点杀后只等开膛破肚的死猪趴在腰盆上，那副苦相无以描述。中午母亲熬了碗稀粥端给他，他坚辞不肯喝。“人呐，你要保命啦！”母亲这样劝说他才含泪喝下，千恩万谢。我问母亲他怎么不歇着？母亲说他是地主。 难怪，他要把过去地主作的恶用实际行动弥补回来。 他有个女儿叫晓平，如花似玉。白净秀雅，嘴唇性感丰润，颇有杨贵妃的风韵。只可惜，后来落实政策就无缘一睹芳容了。她和父亲一道回了城，应该能嫁个好人家。回想那时候，郑黑皮也不过三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 张精神 张精神是个顶级泥瓦匠，一天不慌不忙能砌二千多砖。年龄比郑黑皮小了差不多一轮，是个标准的青皮后生。那个时候副业人员是受管制的对象。外出要请假报批，回来要上交产钱给生产队换工分。我父亲历任民兵营长、治安主任，专门负责大队“地富反坏右”监管工作好多年。 又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高台搭在九队的队屋场。同样是丰支书一声歇斯底里地高喝，一帮地主分子被押上台去。我看见张精神是被人架着膀子拖上去的，台上拖痕处一道血迹殷红。他不吭声，台下却是一阵骚动，有人小声议论。这时只见我父亲跨上台去，和丰支书小声嘀咕什么。看得出，那天丰支书显然是喝了早酒，正在兴头上，只听得他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喧哗：“不行！对地主份子的仁慈就是对贫下中农的残忍。”父亲和他高声吵了起来：“他是地主份子吗？他是地主成份！我们共产党人要讲人性！”父亲据理力争。说完亲手给他松绑，搀他下台。我听见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这让领导下不了台的事，我父亲做过不止一次，所以屡屡遭人挤兑。常年情况不好的生产队、砖厂，就是固定分给他办点的单位。 这次张精神挨斗的原因并不复杂：双抢大忙季节，他照例白天耕田使牛，晚上熬留兰香、薄荷，是个任劳任怨的小伙子。由于连日劳累，精力不济，白天耙田时，一打盹右腿落在了耙空里，幸亏年轻机灵，没搭上性命。腿肚子被拉出一两尺长、几指深的口子，看得见白骨，血流如注。他自己用旧布巾包扎了一下。跟队长请示，看可不可以就在坡上干活，暂时不下水。后来不知被谁打了小报告，说地主份子逃避劳动改造，偷奸耍滑。不得不说，人心一旦蒙尘，就会无端生出些幺蛾子。 那一年，我家计划建房。自己就先板（摔）些砖坯，砖坯晒干之后再请人烧成红砖，这要节省一大笔开支。我家劳力少，有时候舅舅就抽空牵牛过来帮着和泥。我们小，也帮着用脚踩，父母亲负责板砖、晒砖、收砖，一块块累积。张精神每天收工就过来，也不吱声，脱掉上衣赤膊上阵。他一人当我们几个，一直干到月亮偏西。母亲每晚就悄悄下一碗光头面给他吃。他第二天又来，从不耽搁。那年代，那面香，诱人，母亲不许我们拢边，好生跟我们说，人家饿着肚子给我们干活，无以为报，这是专门给他做的，走后门才弄到。这份恩德我们铭记在心。一直到我家房屋筑成，他都是默默无闻的绝对主力。 儿时的冬天，寒气逼人，肃杀得很。茅屋檐下一排长长短短的冰凌，如雨后春笋般茂盛。几天不化的积雪，被北风吹得钢铁般坚硬，人走在上面，镜面一样滑。北风口，学校与大队部之间那段锅底形路面，像个U形滑冰场，孩子们摔倒又爬起，爬起又跌下。冬天，这条路就成了地主份子改造之所在——扫雪、铲雪。起初我以为是一群人在学雷锋。干得热火朝天，团结友爱，和学雷锋志愿者没甚两样。甚至还要细心，顶风冒雪，不管不顾，还设法从田埂边铲来些草皮铺上。 我的故乡是个藕池河冲积而成的年轻湖洲，没什么深门大院，也锁不住深仇大恨。这些地主大都出生在解放初期，童年便卷入改造换代的漩涡，惶恐不安的日子，就算有点余钱也买不到一口饱饭吃。他们的下一代正好赶上国家困难时期，和广大贫下中农一样忍饥挨饿。他们不过是承袭上辈人的“成份”，碰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们只能俯首埋头接受改造，老老实实用汗水浇灌脚下的土地，建设我们共同的家园。好在他们后来都落实政策，大都回了城，继承了祖辈城镇人的身份，吃上了“国家粮”，也算是回报。最初几年，郑黑皮每年都来看我们，带几盒糕点。养得白白胖胖，换了一张皮。王XX已是鲐背之年，耳聪目明，行走在期颐的人生路上，欣赏新时代的风景。张精神结婚迟，秋后得女，聪明伶俐，应该儿孙满堂，安享天伦了吧？ 历史绵长，难免坎坷，我无意揭一个旧时代的伤疤。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影像还盘旋在我脑海，让我有些退化的情感神经，竟生出些不一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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