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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在那次看电视的事儿过去不久，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我继续每天去上学，每天出门时，会到他的床前去看他。当他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晒太阳时，我也在他的目光中渐渐远去。虽然岁月静好，但我也有一种预感：时间似乎不多了。 一天早上，我放学回家，一路上都是金色的阳光，春末夏初，气候宜人，加上绿树成荫，莺歌燕舞，我的心情非常不错。我走过一片绿油油的麦田，穿过一片笔直的箭杆杨树林，绕过正在开花的红果树，踏上了一条回家的羊肠小道，看到了从路的另一侧转过一块巨石的奶奶，她也在清晨的阳光下微笑着，对我温和地说：“快回家去吧！”我丝毫没有觉察到其他异常，背着斜挎的书包，迈开大步一步一个台阶，在那条羊肠小道上跳跃前进，攀援而上。 我兴冲冲地回到家，却听到爷爷的房间中传来哭声。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看，只见妈妈和大姑在爷爷的床前哭，而爷爷则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脸上蒙着一块薄薄的手帕。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也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了，不需要什么提醒，也不用想起往昔温情，我的眼泪就唰唰往下掉。但又不想被人看到，就冲出了家门，躲在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边放声大哭边流眼泪。 我的出现，还是被妈妈发现了，她出来找到我，把我拉回去，说：“你要当着你爷爷的面哭啊，让他爷爷也看到。” 大人们的哭是要持续很久，但小孩子的悲伤，很容易被时间和其他事冲淡。很快，我被安排跟着主事的人，去挨家挨户请“旋风”。所谓的“旋风”，是指帮忙办理白事的人。都是乡里乡亲，一旦哪家有了白事，其他家的人也要义务过去帮忙，但需要主家来请，我就是去请“旋风”的代表。我跟着主事的人，到村里其他人家里，见到需要请去帮忙的人，就在指挥下跪倒在地，向着那人磕三个头，剩下的事就由主事的人去说。我就这样在村子里逛了一大圈，竟然忘记了悲伤。现在想起来，很是懊悔当时的贪玩和淘气。 两天后，爷爷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顺利入土为安。安葬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烧掉他生前的衣物和用品，如床单、被子、衣服、枕头等。大人们把这些东西集中在一起，搬到一个岔路口，点燃其中的棉制品，火烧起来之后，再把其他物品一件件放上去烧掉。当时我爸还年轻，不过30来岁，自然也不熟悉这些繁文缛节，旁边有主事的长者在指挥着，劝说着这些东西烧掉，是为了给逝者到另外一个世界使用，所以烧的东西尽可能要齐全。凡是爷爷生前使用的物品，几乎都被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就这样，随着一场大火，被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当时我爸头上带着孝，在主持人的指挥下，将一件件物品投入火中，火光照映着他疲惫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他无暇去思考这样的仪式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在那人的指挥下，被动地做出反应。当那主事人没有说话时，他不知所措，只好主动去问：“这个也要烧掉吗？”得到的回答是：“烧！烧！” 爷爷当时应该有两杆烟袋，玉石烟嘴，黄铜烟袋锅，烟台竿儿被受长年累月的摸索，变得光滑闪亮。其中好的一杆，在爷爷安葬的时候，被爸爸放在了棺材里，爷爷的手边。爸爸说：“我爹好吸烟，一定要给他带上烟袋。”另一杆烟袋斜靠在要烧掉的那堆物品中间。我爸拿起来烟袋，有些犹豫，或许是想留点念想，或许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的爷爷。那主事的人见我爸爸呆住，又催促道：“烧！烧！” 等到烧完那堆东西回家，却发现家中全无爷爷生活过的痕迹，只有那张他躺过的铁床和床头的供桌还在，但是变换了摆放的格局，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的哀思还在，但是家中已经找不到附着物。按照习俗，入土后的前三天，每天傍晚时都要带着贡品和纸钱，到坟前去祭拜。想必是怕逝者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还一时不能适应，所以还要经常去安慰，去照拂。全家的人也因此找到了情感表达的渠道，大人们一路哭到坟前，祭拜完再哭回家，我跟在后面，也总是眼泪汪汪的。 后来发现，爷爷的物品也并没有被烧完。我从抽屉里永远也理不清头绪的杂物中，到了一玫红色塑胶的印章，上面是仿宋字的爷爷的名字，想必是他年轻时做支书时使用的签名章。还有一个金黄色的烟袋锅，还是全新的。爷爷生病之前喜欢抽烟，终日手中有一杆烟袋，烟杆上挂着一个黑色的装烟丝的袋子。随时随地都能从中舀出一烟袋锅烟丝，用火石煤油打火机点燃，猛吸几口过一下烟瘾。把生病之后，太虚弱，烟也戒了。那个烟袋锅当是他健康之时存下来，预备之后使用的。 我们还从一些杂物中找到一个红本本儿，上面有爷爷的一张一寸黑白照片。这张照片弥足珍贵，因为爷爷去世后，我们才发现生前为了照顾他，也为了不让他对自己的病情起疑，都没有给他照过大照片。若干年后，弟弟把那张小照片翻拍放大，洗出来装在了大相框中，摆放在供桌之上，成为了我爷爷的遗照。 如今，爷爷已经去世30年了。30年间物是人非。当初村里数百口人，如今只有十来个60岁以上的老人在守村。当初村里人声鼎沸，如今荒草埋径，有一小半人已经故去，另一大半人长大之后，到外面的世界安家了。我离开家定居南方也快15年了。前段时间回家看到家乡山川依旧，屋舍落寞，爷爷坟边的四棵松树已经成才，更加郁郁葱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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