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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生于1935年古历九月十六日。 母亲乳名唐子。每到过生日的时候，外婆总是不声不响地去看鸡窝。不等母鸡生下的鸡蛋变凉，就收藏在于不知哪一代留下的小木箱的小篮子里等母亲生日那天悄悄地煮熟，染上红色，叫母亲来灶伙口，趁热吃了。别给那些馋嘴猫看见。孩子多，不是每个孩子都能享上外婆给予的超级的待遇。 外婆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外婆吝啬，而是外婆太穷。养鸡生蛋，不是随便给家人吃的，而是用来换盐、换油，操心一家人生计的本钱。 外婆有五个子女。大儿子叫李明宝，小名叫宝子，是我的大舅。宝子刚长壮实一点，就跟游击队队长张奎去北山打仗去了。人走了，连音信也断了。听人说，宝子大舅为了保护队长和一队游击队员，他和几个猛小伙打阻击。游击队安全撒退到秦岭深处的山阳、柞水了。宝子大舅被国民党白青云哟军队在遭遇中打中。血流了一地，别人撤退了，我的大舅就没了。 传这话的人，说得活灵活现，跟亲眼见得一样，不由得母亲不信，连哭了半个月，天天给我大舅烧纸，祈祷着。抱怨自己对不住宝子大舅，没有在宝子大舅生日的那天吃上自已住的桃红鸡蛋。 母亲后来回忆，说外婆把鸡蛋揣杯里捂热，叫我唐子妈到跟前，你把你哥的这红鸡蛋吃了，图个吉利。你宝子哥死了，你是家里大的，娘靠你哩，我把女子当儿子看，可不敢有三长两短。日子艰难，养不活你们。你大做木匠，挣不下钱，能挨过这乱世，也就大命了。 我唐子妈，就静静地听了，把应该给哥哥吃的生曰鸡蛋剥了，掰开一块，先给外婆嘴里送。说，娘，您以后过生日，我也给您煮这生日红鸡蛋吃。我的外婆就含着眼泪笑着重复一句，我唐子女儿孝顺，娘就有指望了。 母亲说，你外婆自那件事以后，很在意在儿女过生日前准备一个生曰鸡蛋。要亲手煮好，煮得不能时间短。也不能时间长，太嫩太老，味道不同。水滚几滚，都凭默默地数数。煮好了，用水凉了好剥皮，清香脆软，蛋清白，蛋黄亮、蛋心红的程度，只有外婆掌握得最好。 我外婆的用心，只能儿女去体会，不可言说。我的母亲聪慧，当然明白。其中的寓意，也只有吃了这生曰鸡蛋的儿女，才能一次次地逐渐地慢慢地体会，但我外婆最信任我的母亲。 唐子母亲未出阁时，珍惜着老娘煮住的生曰红鸡蛋，心里把以恩报恩，以情还情的不言之教永远铭记于心，以报答亲娘的厚爱。 后来，我母亲说，我吃了你外婆的红鸡蛋。你的二舅从小给你外爷在山里给人家做木活，能吃上生曰鸡蛋的机会不多。 你小舅一生下来，没奶吃，天天靠鸡蛋和成水水当奶吃，吃怕了。你小鼻稍微大点，见鸡蛋就想呕。所以，你小舅一辈子都孱弱如柴，到死都瘦弱。 倒是你麦莲姨能吃，狼一样，没过满月，就能一天吃两个煮鸡蛋，还哇哇地哭。你外婆怕她养不活你小姨，就把她送给要饭的了。家里没啥给你麦莲姨送行，你外婆就让要饭的在村外等着。你外婆等着鸡要下的蛋生下来，煮好了，染了桃红，才给你娃揣在杯里。 那时，的小姨过一岁生日。你外婆想着，你小姨在家养不活，能有个活命就是娘家积德了。 这是我母亲快八十岁生曰前的某一天，坐在我腰伤了的病床前，断断续续地讲给我的故事。我家八个兄弟姊妹，怪不得我母亲做主，把一个妺妹两个弟弟，自小就送给了人家。我母亲也是不得己，为了孩子们都能活下来。 母亲说，你外婆七十三哪年走了。一生中没有吃过几回我煮的鸡蛋，也没吃上几次我给下的鸡蛋臊子寿面。你外爷到死也没有吃过我给下的寿面。你外爷外婆，有我和没有我，一样的。我跟你伯（父亲）长年在外，不说年年给老人过生曰，连老人去世都没能赶回去。你弟妹们多，你父亲就哪么一点工资，你外婆多在老家。山高路远，有心无力，有心也白操心。慢慢地，也就忘了，记不得啥时间是谁的生日了。连你父亲的生日也只是你父亲记着，我记不的，连我是啥时生的都忘记。 母亲说，各有各的命。能记的生曰，又能咋？没啥吃的日子，能吃上一口粥，一碗糊汤就是生曰了。现在幸福了，大家日子都过得好了。天天开心快乐，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就是天天过生日。 我的外婆、外爷，祖母，大舅、二舅、小舅、妗子、姨，上一辈的人，我的父亲，我的大妹妹、大弟、小妹都相继离开这个同一问世的人间。他们生曰，我母亲记不住，我也记不住；他们的逝日，我们记不住，我母亲53岁煤气中毒后，更记不住。 我回故乡，母亲说，能记的我生日的只有你二妗子了，年年让你老表操心，好几次带礼物来看我。可你二妗子的生日是几时的，要问问，你们也要去拜拜啊！ 一茬茬的人去了。该走的还沒有走。让亲人惦记到几时呢？ 随着我自已一天天地变老，终于知道牢记母亲的生曰了：1935年9月16日，属猪。父亲、母亲五十、六十、七十的生日都没有过，倒是母亲记着我这个长子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七。生相也是属猪。我是母二十四岁生下的。我的生日就是称母亲的难日，母亲的生日就是我外婆的受难日。一代代的母亲在苦难中生养着一代代的儿女。可一代代的儿女，有多少人想着这一层？能在自已过生日的一天，说一声：母亲辛苦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当儿女的，随着下一轮养儿育女的生活体验，才能深入地了解到，哪一个儿女的生日，不是母亲的受难日呢！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不是活好的事，就是叫你见阎王的事。据说这是孔子孟子的弟子传下来的人生规律。 我父亲53岁离世，该走的是我母亲而沒有走。一场大难降临，我母亲煤气中毒三天没有知觉，三年没有方向，三十年伴随长子在异乡度过，成为儿子唯一强大的精神支柱。 母亲大难不死，死了的却是短寿的不屑的老伴和没早夭的三个女儿和二儿子。母亲经过了多少人痛苦，包括最严酷的白发人送青发人的痛苦。 母亲是坚毅的。老人以柔弱的身驱支撑着钢铁般的意志，默默地与一切不幸抗争着。生和死、幸福和痛苦、穷和富，在母亲都是寻常事，都是平凡事，都是淡闲事。 母亲长时间不说过往，不言父母，不讲需求。她老是重复一句话，好着哩，好着哩。儿子忙、媳妇忙，孙女忙。远在乡亲的大小亲人，走了的不说了，活着的都忙，不见也就忘了。人活世上，忘了过去，活在当下，也就是幸福了。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看待人生。 我的外婆七十三岁去世。我母亲未能回老家奔丧。我二舅健在，处理了外婆的一切后事。是我二舅不让人告诉我母亲。他体谅我母亲受得苦太多，对外婆的情感最深，而又亏欠外婆的太多，操心的太多。我母亲 事后知道外婆的去世，心里对我二舅二妗子有一百个一万个感激都沒法说出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错。我担心我母亲会伤心地大病一场，或狠狠地把我责备一回，但母亲没有。母亲和同龄的北方母亲聊夫时说起来也只是平静地长叹了一口气，仿佛一切都如烟云散去。母亲说，伤心能昨？还能把您外婆哭活？ 我不知道，我母亲此后的多少年怎么熬过对我的外婆的思念的？多少年的夜晚我母’多次见过我的外爷，外婆和逝去的亲人们，不知道我母亲在梦中有没有为我外爷、外婆还有我的父亲做过鸡蛋寿面。 我母亲的思念是否和儿子思念父亲逝去一样：他们都活着，只是命苦，太累，在故乡的土地上躺平了，静静地休息？只是他们躺平了，我们还站着，动着，活着……
（二） 母亲八十岁生日，是在离家乡竹林关之外的广东省深圳和广州之间的大岭山丹凤楼举办的。 丹凤楼是我为了改变几代人无房住的历史而建的＂住梦楼＂，也是为了安顿我母亲和我的小家而建的安居楼。 经济来源是我和我的妻子的工资、稿费和讲课报酬，加之亲朋好友的支持和借贷。地方领导为了让我们安心于此，扎根于此，房宅地差不多是送给我这个＂引进人才＂的。三十年前不算贵。 安居乐业。居不安，何以乐业？正是这座以家乡命名的立身之楼，康养了我母亲的晚年，让我饱经风霜的母亲过上了衣食无忧、风雨不愁的生活，保证了我夫妻为国尽忠的初心、坚守，和为母亲、岳父母尽孝的义务。同时，也为接济我的困难中的弟妹和成长中侄儿侄女帮了大忙，为他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打下了物质基础，结束了我家人老几代，靠租别人房住的历史。 记忆中，我没有给母亲过过一次象样的生日。不是没有心，而是客居在异乡，多是人不齐，经济亦拮据。更多的原因是母亲是苦日子熬过来的人，不想也不想让子女破费。买件新衣服，吃碗肉臊子面，订个小蛋糕，母亲就高兴地说好长时间。母亲总是满足地说，跟着你们太享福了，天天有好水果吃，有好米好面吃，有好衣好裤穿，天天过生曰哩。 可当儿子的总觉得亏歉老母太多。总想着在母亲五十、六十、七十大寿的时候美美过一回。 时间不等人，机会也不等人。变化总是比计划快。我母亲的五十、六十、七十生日，总是不能如意安排。 一直到我母亲八十寿辰的那一年，我才邀请到了在珠三角工作和打工的朋友，举办了一个家庭茶话会。我以浓厚的家庭文化气息在我的读书室，为母亲过了一个非常隆重、祥和和独特的生日。 大家以特有的家乡情怀和家乡风俗，为80岁的老母亲过了一个丰富而又热烈的生日。西安音乐学院的小潘献上了男高音独唱《亲爱的妈妈》，爱好乐器的谢正春吹奏了萨克斯双簧管乐《北国之春》，我代表全家朗诵了配乐长赋《慈母吟》，丹凤老乡白正中不仅送来寿桃礼品，还行了一个大叩首礼，西安老乡带来了石榴、蹭糕，等等。邻里还为母亲订制了大蛋糕。生日烛点起，大家逐个向老人家致祝贺辞。老母亲沒有见过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能过上如此开心的八十大寿，非常高兴。老人即兴讲话，出口简明扼要：＂我太高兴了。这是我的最开心的大生曰。我感谢大家，感谢你们的孝敬之心。愿你们的父亲母亲都象我一样高兴幸福！”我吃惊，我80岁的农村老母亲，讲话那么亲切自然、朴素贴切…… 生日庆祝会之后，大家陪同我母亲吃了很可口的带有家乡风味的长寿面。 这次生日对亲友们产生的影响很大很广。一些老乡自后效法着为自己家老人祝寿，既热闹又俭省，符合老少的共同心愿。 多年未回老乡的朋友说：我们也赶回去，用这样方式给老人过生日。让老人家高兴，我们也要让老人享受这样的幸福。 尾声 2023年元月2日，我的母亲未能熬过疫情期间的生死难关，在一片唏嘘声悲伤声中走完了她的人生路。 离过九十岁生日的大限还有两年，我的母亲却张不开嘴，说不了话，睁不开眼，静静地停止了呼吸。没有痛苦，没有叮咛，安祥地永远地走了！这个时间，村丫 妈妈的影子在，音容在，关怀在，精神在，…… 无尽的思念在。八十八岁生日，九十岁生日，百岁生日。我们都将以您过八十岁生日的样子，为您祝福。 妈妈，您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儿子永远记着您的生曰。
作者刘建中，笔名丹竹居士，一号兰斋居士。陕西省丹凤人。青少年时代在镇安生活。西北大学毕业后，在山阳、商县洛南工作。1993年调广东东莞，从事新闻编辑、干部教育和文化研究三十年。退休后，创办丹竹书院，开办国学讲坛，传承香学文化。有专著《契诃夫小说新探》《契诃夫小说欣赏》《突破与超越》《寻访莞香》《莞香文化导论》《兰斋香语》《兰斋新语》及干部培训教材三十二科出版，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文学艺术批评家协会名誉会长。是商洛市丹竹书院院长、东莞市莞香文化研究会会长。 晒丹凤，你也可以秀 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吕学敏 远洲 诵读顾问：海俊 主编：丹凤晒晒 副主编：墨海顽石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联盟： 秦视窗 无言年华 雪舞梨花 温暖相见 家在商洛 我是布衣 大乾州 新新文学 小麦的籽 往事余味 松风阁语 方子蝶 平台往期文字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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