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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一再说起王笛和他的茶馆

 吾影吾踪 2023-05-28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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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一家露天茶馆,顾客多是学生和文人 
图源 | 王笛《显微镜下的成都》

记者 | 毛渝川

在昨日的《十三邀》上,许知远问王笛,《茶馆》出版之后,引起这么多的读者关注,您当时意外吗?

王笛说,很意外,《茶馆》这本书,是在慢慢慢慢不断被读。做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建筑学的、新闻传播的,它超出了历史学界。

确实如此。早年间,王笛围绕成都茶馆相继出版《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之后,近几年沿着大街小巷小小一方“茶馆”,从微观史一路深耕,创作出《茶馆: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1950-2000)》《显微镜下的成都》《碌碌有为》等等,担心学术著作晦涩,王笛甚至特意写了一本更加通俗易懂的非虚构《那间街角的茶铺》。

王笛关于成都茶馆的一部部作品,仿佛将那些“老一辈人才坐的茶馆”,去除暮色年迈之气,重新浇上新茶清香,拉回公众视野。

在《十三邀》之前,各家媒体、文化公司频频向王笛发出邀约,请他分享成都的茶馆和公共空间生活。在大部分时候,王笛也乐于讲述那些跨越了几乎一个世纪的茶馆故事,对于熟悉王笛的人而言,“王笛的茶馆”早已不陌生。那么,为什么我们一再说起王笛和他的茶馆?成都的茶馆到底有何魅力,值得一遍遍阅读、讨论与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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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观,
如果不做大事业,就是卑微的吗?


2020年的冬天,王笛在家中整理2019年在成都“观音阁”茶馆里的照片,无意间发现照片中有一位面部特征十分明显的老人,自己曾在2015年的“观音阁”茶馆里见过。

“观音阁”是一个有着百年历史的老茶馆,老藤椅、老茶具、老虎灶,还有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光阴的老茶客。

相隔四年的随手拍照,居然能拍到同一位老人,这让王笛感到又惊又喜。他马上把照片放大,拜托一位四川大学的研究生前去“观音阁”寻找这位老人——甘大爷。学生一去,很快便找到正在“观音阁”喝茶打牌的甘大爷。更让王笛意外的是,这位学生告诉他,“两张照片上甘大爷的'牌桌对家’胡大爷,也仍然在那里打牌!”

2021年的夏天,王笛回到成都的头一天,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如果我再去,是不是又能遇见他们?”一到成都,他就马不停蹄地奔向“观音阁”,果然,甘大爷和胡大爷一人一碗盖碗茶,牌局正酣。


这是去年王笛与我讲述的“甘大爷的故事”。在那天,回到成都的王笛又跑了一趟“观音阁”,这一趟的“收获”让他讲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今天一去,他们真是永远不会让我失望,还在这儿!”

“甘大爷的故事”被王笛在多个场合乐此不疲地分享,包括《十三邀》里,王笛和许知远来到“观音阁”,就为了看一眼甘大爷和胡大爷。镜头里,两位大爷稳坐观音阁,打牌、喝茶、“摆龙门阵”,仿佛众望所归。

从2015年到2023年,整整八年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两位老人身上。

其实,在成都的茶馆里,远远不止“甘大爷与胡大爷”。许多老人,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茶馆“吃早茶”。那时天还未亮,整个城市仍然在沉睡之中,但他们却已经提着鸟笼去“坐茶馆”,与三五老友“摆龙门阵”。

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让王笛着迷,也让王笛饱受质疑。书写历史的人有很多,像司马迁,一部《史记》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但抓着这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不放的却寥寥无几——他们太“渺小”,迟早被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之中,到底有什么好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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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中,王笛探讨“微观史”视角  图源 | 毛渝川

在王笛看来,这便是“历史接受”的问题,过去的历史写作,几乎都集中在帝王将相、英雄人物、知识精英等等,我们只见到他们在历史舞台上纵横驰骋,而真正推动历史发展的广大民众却消失了。“我们接受了如果我们不做大事业,我就是卑微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是非常可怕的。”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表达、思考的声音都是微弱的,但是如果它们汇集在一起,就是一个群体、族群、民族和国家以及这个时代的宏大声音。就像在茶馆里,每一位茶客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构成了成都平原烟火朦胧的生动史诗。

仿佛要与这种宏大的历史观“宣战”,王笛在去年接连出版聚焦微观史学的《历史的微声》《碌碌有为:微观历史视野下的中国社会与民众》,去倾听民众的声音,“如果我们总是站在远处书写历史,就像拍电影,只有远景,没有近景和特写,这个电影就没法看。这时候,我们满眼好像都是历史,但实际上我们的眼中并没有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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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

不确定生活中的确定性



成都有句老话,“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遍地的茶馆,对于成都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王笛曾与我讲起过老茶客钟大爷的故事。

2021年,大年初一的早上,97岁高龄的钟大爷,和往常一样,凌晨四点多便来吃早茶。但因为疫情影响,那天茶馆并没有开。茶馆老板后来在监控里看到,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早晨,这位97岁的老人就在紧闭的茶馆门口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钟大爷已经太老了,他理解不了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只是想不明白,“是我来早了吗?”“这茶馆还开不开?“坐了大半辈子的茶馆,为什么不开?”

钟大爷的年龄,去茶馆其实也没什么精力聊天了,但他还一定要坐在那里,和过去的几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一定要去喝当天的早茶。


王笛说,这不仅是他们的日常,更是他们的精神世界。

时间倒退几十年,在钟大爷等一帮老茶客年轻的时候,茶馆之于成都人,更多的是生活必备的需要。

选住址,这条街上必定得有茶馆。那时候成都燃料稀缺,饮水也需要从城墙以外的府南河运来,茶馆老虎灶上的热水,为老成都人提供了生活用水的便利。王笛说,“当时的很多成都人,每天早上四点多,要在茶馆里面洗脸、喝茶;到了晚上听了评书、看了川戏后,在茶馆里把脚洗了,才回家。”


沙汀对喝早茶的成都人,描述就更生动了。

“一从铺盖窝里爬出来,他们便纽扣也不扣,披了衣衫,趿着鞋子,一路呛咳着,上茶馆去了。有时候,甚至早到茶炉刚刚发火。”由于起得太早,迷迷糊糊坐在茶馆,先打一会儿盹,等茶泡好了,要先用二指头沾一点,润润眼角,让自己清醒一些,再“缘着碗边,很长地吹一口气,吹去浮在碗面上的炒焦了的茶梗和碎叶,一气喝下大半碗去”。直到其他熟识的茶客三三两两都到齐了,第一个上茶铺的人,才抖擞精神,拉开话匣子。

如今,茶馆倒是早已不需要成为成都人的“生活需要”,但“坐茶馆”形成的习惯,已然成为了大众日常,进而变为地方文化,还有众多茶客们的精神世界。

有茶馆老板告诉王笛,有些老人会在那里喝茶,一直喝到去世,所以在送葬的时候会在茶馆绕一转,从茶馆里买一碗茶给他进献了,才送走。

而对于年轻的成都人而言,有一些潜网般的茶馆习俗,也在他们之间流动——比如在茶馆为他人买茶。王笛说,给他人付茶钱,犹如送人礼物一样,是建立社会网络的一种方式,钱可以转化为一种人情,也表达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友善与集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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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茶馆的门,

城市一天的交响乐就开始了

跨越了一百多年的茶馆里,没有被历史的狂风吹走的是什么?


王笛回答,是在公共空间里的人的交流。他说,茶馆是一个窗口,社会上出现的大部分问题,例如时代变迁、矛盾冲突,基本上都能在茶馆里看到。

对于成都人与成都城而言,茶馆这个公共空间,绝不仅限于“喝一碗茶”这样简单解决生理需求的场所,它是信息流通之地,是文人墨客会友之所,是活跃的社区中心,是社会缩影、生活切片,也是承载着茶文化、让成都区别于其他都市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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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茶馆》 图源|出版社

王笛写茶馆里的信息流动,评价它是一个活跃的公共论坛,他说,某人“在夜里发现了一点值得告诉人的新闻,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不从肚子里掏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有时却仅仅为了在铺盖窝里,夜深的时候,从街上,或者从邻居家里听到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想早些打听明白,来满足自己好奇的癖性

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消息急着要告诉他人,或并非迫不及待要打听什么事,照样一清早到茶馆。按沙汀的说法是“因为习惯出了毛病,不到茶馆便难受。”

王笛说,人们喜欢到茶馆喝茶,还因为那里是一个自由世界,无拘无束。聊天的、嗑瓜子的、打牌的、下棋的、采耳的……人们可以“提高嗓子”畅谈,不论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可以“不必顾忌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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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新闻》1936年的茶生活 图源|王笛《茶馆》插图

成都人在茶馆里生活,便逐渐形成茶馆文化,从茶具使用、喝茶方式、茶馆术语到顾客言行等等,都或多或少反映了城市生态、环境、人文以及物质资源的状况。

比如四川有丰富的竹子资源,所以许多茶馆不仅用竹子做桌椅用品,还坐落在竹林之中。再比如茶碗、茶盖、茶船组成的“盖碗茶三件套”,茶船用来端碗以免烫手;茶盖使水保持温度,拨动茶水时便茶香四溢,茶客喝茶时,便用茶碗和茶盖之间的缝隙把茶叶撇开。

《十三邀》中就有一幕,许知远与王笛一块儿喝盖碗茶,许知远打开盖子,随手把茶盖扣在了桌子上,端起茶碗就喝。深谙此道的王笛赶紧阻止,“你这个喝法是不对的,要从这个缝里边喝。”许知远闻言赶紧要把茶盖盖上去,王笛却说,“那你现在不行了,因为(茶盖)已经在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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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中,王笛纠正许知远喝茶方式 图源 | 毛渝川

这样的城市生活,可谓是羡煞旁人。当年,著名教育家舒新城到了成都之后,看到成都休闲的生活情形,回忆起如赶贼般地忙碌生活,转念想到自己为生活而奔波四方的日子,“对于他们真是视若天仙,求之不得!”

在这其中的茶之道,便需由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慢慢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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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文化:您写了很多部成都茶馆的作品,为什么会一直如此关注茶馆?

王笛:因为茶馆是成都文化的一个有代表。以前我在写《跨出封闭的世界》的时候,就想研究茶馆。因为都知道成都、成都人的生活和茶馆的这种关系特别密切。但当时缺乏研究资料。后来我到美国写博士论文,写成都街头文化。在收集资料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收集了很多茶馆的资料。当时我以为我找不到特别详细的资料,所以本来只准备些一本书,只写20世纪的成都的茶馆。后来我在成都市档案馆发现了很丰富的档案,所以写成了如今的《茶馆》。

在写跨出封闭的时间时候。二零年代就想研究茶馆,因为都晓得成都和茶馆的这种关系特别密切,特别是生命生活。但是当时研究缺乏资料。但是我后来到美国以后薛博士论文的时候,那个成都改口文化,在收集资料的时候,其实后来又陆陆续续收集了很多茶馆的资料。其实当时准备只写一本书,就是 20 世纪成都的茶馆。因为想到找资料肯定找不到那么详细。把时间拉长整个 20 世纪。

天府文化:在微观史学的研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资料,这其中就会涉及到资料的丰富程度以及来源等问题。那您通常是如何来克服这方面的困难?

王笛:写普通人的历史,去档案中挖掘资料是最基础的,但档案中大多是一些官方的行文,我们还可以去文学资料,诗词、小说、各种回忆录、日记、旅行记中寻找。同时,还可以做一些田野调查,采访的工作。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收集资料不能有偏颇。和自己的观点,论证的观念相反的(资料),实际上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探索新问题的机会。

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对立的资料、观点不能视而不见,如果放弃,这其实就失掉了一个非常好的去探讨背后的原因的机会。历史本身是复杂的,而不是线性发展的,为什么不是按照你想象的轨迹,这背后一定有原因。假如你当时没有办法去解决它,就可以写一个简单的标注和笔记,标出这部分资料有待考证,有待进一步丰富。然后当你继续做研究时,可能就会发现其他的资料也会出现同样的问题,当很多问题放在一起的时候,过去不能解答的,可能一下子就通了。

这些看似和你观点、论证相悖的资料,实际上是具有开拓性的,要么是修正你的观点,甚至给你一个全新的方向。在研究中遇到问题,一定马上记载下来,不要等到明天再记录。哪怕有时睡在床上,也要起来写下几个字,也可以通过手机把它记下来,不然明天你就会忘记昨天那个good idea是什么,能气死你。

天府文化:您刚才讲到了微观史研究中有关资料收集、研究方法的部分,那您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

王笛:写作的过程是长期、缓慢的工作,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枯燥,但是当你看着它在你的思维、思考方式之下逐渐成型,就像建筑师看到自己设计的图稿,最终变成了一栋楼,这种成就感又是快乐的。

我这个人做事不是一定要设置一个日期,这样可以减少自己的压力,我平时也不是一直写学术作品的,有时也要看看电视、电影,写写通俗的文章,我的生活方式有点成都人的味道。

我的写作随时可以放下来,写了一半,该吃饭了,就端碗去吃饭,并不急于求成,因为我知道写出来还要改无数遍,像是《茶馆》就整整改了十二稿,并不是局部的修改,而是从头到尾修改的不同的十二个版本。做学问我们都不是天才,好的作品一定是改出来的,写小说可以一气呵成,学术研究没有办法一气呵成。

有些作家可能对写作有许多条件,环境不好不能写,觉没有睡好不能写,时间不整块不能写……我很少这样,写作就像吃喝拉撒一样,是一个自然、轻松的状态。

天府文化:您在写一些小人物的历史时,是如何从看似无意义的表象背后,挖掘到有意义的内涵?

王笛:我们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中,虽然个人看起来是平常的,但如果将他们与社会和文化的变化关联起来,就是有意义的。

就像我在《茶馆》里写到的,那些去茶馆里喝茶的人,看似默默无闻,但实际上是捍卫了一种地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如果研究者只关心他们怎么喝茶、聊天,那的确没什么好写的。但如果你去更深入地挖掘,比如他们的聊天内容发生了哪些变化,所谈论的主题,这背后就隐藏着大的社会现象。我们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要从无意义的内容里找到有意义的,这就是历史有趣的地方。别人看不到,我看得到;别人看得平凡,我看到后面的复杂性。

天府文化:您认为在微观史视野下,研究某位小人物对我们理解一座城市,思考自身所面对的城市生活有怎样的意义?

王笛:其实意义就是对历史全面的了解,研究小人物,弥补了传统历史研究的不足,我们需要了解英雄、精英,同时也需要了解过去祖先、先辈们如何生活。对日常生活的研究,在历史研究不应该缺席。

研究普通人的历史,会让我们发现城市生活中许多不一样的问题,加深我们的思考。它也许还可以帮助历史走出象牙塔,宏观的历史叙事总是枯燥、千篇一律的,而当我们进入微观,历史就会更丰富地、有血有肉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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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 | 达海     总策划 | 苑海辰

审校 | 陈凌 王越     排版设计 | 张国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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