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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王笛:普通人推动大历史,改革开放就是证明

 我的学校西亚斯 2023-10-11 发布于北京

编者按:

上个月,澳门大学讲席教授王笛来到深圳,参加龙华区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主办的“对话大家”讲坛,比较他的《那间街角的茶铺》和《茶馆》这两本书的写作,分享他近年对于非虚构历史写作的经验和成果。

他是“茶馆里的历史学家”,在茶馆与袍哥的世界里,在个体与群体的变化里,寻找百年来近现代社会变迁的微观密码;他不是一个在象牙塔里的历史学家,他参加东方甄选的直播间,在《十三邀》和许知远一边火锅一边聊天,大谈普通人的碌碌有为。在那些微观历史的细节里,他期望构建对于当下普通人生活的意义。

不是每个人都有茶馆的生活经验,但是如何在历史的微观叙述中,找到当下的自洽;如何在现代城市例如深圳投身公共空间,去完成自我公共生活的定义,这些其实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关于微观历史的研究,关于现代城市公共空间的演变,关于我们个体公与私的界定,我们与王笛教授聊了聊(以下文字根据王笛采访整理编辑)。

王笛教授

研究普通人,

研究“没有意义”的意义

我为什么研究茶馆?

在茶馆能看到的几乎是100年历史的演变,把这个作为一个窗口、一个切片,来看这个外边大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就是从一个微观世界来看宏观世界。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英文的题目是《Year of No Significance》——没有意义的一年,王朝的危机表面上看是突发事件,其实背后已经出现了很多问题。

《那间街角的茶铺》王笛著

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把历史分为三个时段,长时段自然的历史、中时段社会的历史、短时段政治的历史,他认为短时段政治运动其实是由社会历史决定的,就像海面的波涛,由波涛下面的潜流决定。我们研究政治运动,也必须要研究下面的“潜力”,就是研究社会的历史,研究日常的历史,研究普通人,不只是帝王历史才重要。

研究政治运动,也必须要研究下面的“潜力”

之前有个新闻,广东一家食品企业叫“禽食皇”,引起了西安舆论的不满。这说明从官方到民间,觉得秦始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符号。我很吃惊也很愤怒,秦始皇的统治是很残暴的,但是因为帝王史观的宏大叙事,导致我们对他顶礼膜拜。秦始皇都不能碰了,更不要说汉武帝唐太宗康雍乾。

所以,历史研究者有责任要把帝王“拉下神坛”,帝王并不是神圣的,这是一个历史认知的问题。

王笛根据在观音阁茶楼拍下的老茶客照片绘制的画 来源:《那间街角的茶铺》

其实年轻人对历史越来越感兴趣,过去当社会发展比较平稳的时候,我觉得历史写作可以和当下分开,但是当一个社会出问题的时候,就有这种迫切感。历史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可以帮助我们思考,今天应该怎么做,什么选择是正确的什么选择是错误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历史反复证明当国家对经济管理放松的时候,经济就发展。南宋是国家机器最弱的时候,但是不管是经济还是文化都到达了顶峰。北洋军阀时期是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期改革开放的历史更是有力的证明,从小岗村十几户农民签下生死状分产到户,动力是从下到上的,来自人民最真实的需求。今天我们还有误区,强调改革开放的成功是我们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可以说是无视历史的事实。

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

微观历史的写作,表面上看来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其实后面有整个一整套的史学观。用日常史观挑战帝王史观和宏大叙事,就像我的一本书名《历史的微声》,我们每一个人说话影响很小,声音也很小,但是千千万万个人都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就会被听到,可能会改变也可能不改变,但是如果不把这个声音发出来,肯定不会改变。

霍布斯鲍姆/王笛绘 来源:《历史的微声》

卡洛·金斯堡/王笛 绘 来源:《历史的微声》

任何城市和社会的历史

都不会是单向度的

我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选择了成都的街头文化,跳出了大趋势、大事件,关注那个时候的普通人,关注他们在公共空间的行为。特别是在20世纪初,当国家逐步的走向现代化,引进了现在的城市管理,这种城市管理的机构,包括警察、街头的管理等等这些出现以后,权利和这个普通民众的这样一种冲突是怎样发生的,而且这种冲突一直持续到今天。

吃闲茶/王笛绘 来源:《那间街角的茶铺》

在国家机器管理介入之前,公共空间的使用是自由的,之后这种自由逐步失掉。讨论这些的时候站在普通人的角度,还是站在国家的角度,得出的结论是不一样的。

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你是小商小贩、你是在街上抬轿子的人,当你站在他的位置,被剥夺了使用公共空间的权利的时候,你会怎么想?有的失掉了生计,有的马上就没钱吃饭,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除了要考虑国家进步、现代化、城市规章卫生这些之外,还要考虑这些被规训的人他们的感受、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他们失掉了一个旧的世界,但没有得到一个新的世界”

所以《街头文化》那本书最后一句话是:“他们失掉了一个旧的世界,但没有得到一个新的世界。”这句话受到马克思的启发,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所面临的问题。

任何城市和社会的历史都不会是单向度的。90年代成都有一个很著名的关于麻将的争论,在深圳的一个成都人,他给《四川日报》写信说,“成都人太喜欢打麻将了,我在成都的时候沉迷于这种小富即安,一点没有奋斗精神,但是我到了深圳以后,就不断地被激励,休息时间也要充电”。这就是把成都作为一个落后的、消极的例子,深圳是积极的代表。成都被各种媒体批评称为一种盆地意识,就是说看不到大的世界,那么以后就不可能有发展。

成都彭镇的观音阁

现在这种比较没有了,成都是网红城市,也没有人批评成都打麻将,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成都。当深圳生活压力大的时候,成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一直讨论和写作关于成都的公共空间,其实想阐述一种观点,经过三年的这种疫情的封闭,怎样让人们走出这个公共空间,其实这是任何城市共同的问题。对于深圳、成都、北京等等大城市都面临一个问题:怎样去营造一种公共空间让人们能走出封闭的世界?封闭的世界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手机、或者是从网络中间走出来,这个是我们现在城市管理者应该思考的问题,必须创造一种空间能让人与人之间发生关系。

深圳湾公园日出剧场

GDP过去很重要,但是不可能永远都这么重要,你要考虑一个城市的文化建设。首先就应该是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就是公共空间,包括图书馆、咖啡馆、茶馆、酒吧……这些实际上都在营造一种让人们出来的氛围。提供各种选择,然后大家可以进去,那是很舒服的事情。

内卷的本质,

是越来越不相信社会治理的力量

历史上就存在三种不同的空间,一个“私”的空间是家庭、个人,一个是“官府”,中间那一层就是一直都存在的社会的空间,我们就叫“公”。过去我们的研究主要是治理和控制,后来我们提出一个概念叫“公共领域”。

“公共领域”的提出受到很多人的反对,哈贝马斯说过Public Spare,他们认为这是西方的产物。我的两本书关于茶馆都在挑战这个观念,其实我们所说的公共领域是中国传统的公共领域,包括庙宇、祠堂、宗族这都是中国传统的公共领域,实际上就是连接官与私之间的中介。但是它非常重要,一个社会要稳定必须要依靠公共领域。

一个社会要稳定必须要依靠公共领域

我们以清朝为例,满洲统治者是非常小的一个族群,征服了汉人以后,他依靠社会力量进行统治。地方上的知识分子、退休官员,还有那些有地位、有财富的人统统在扮演地方管理的角色,所以清朝政府是非常小的政府,基层结构到县就没有了,许多地方的组织包括各种行业组织、慈善的组织还有同乡会,都是所依靠的社会治理力量。

但是清朝在中国的历史上是时间最长的朝代之一,这样一个小的族群统治了中国这么多年。反而到了20世纪清王朝倒塌以后,开始摧毁社会治理力量。国家机器强了,雇佣官员数量越来越多,负担随之加重了,但是管理并没有相应地提高,这个就叫政治权利的内卷化。

“内卷”的历史观已经蔓延到普通人之中

我们现在经常提内卷,从政治、经济卷到教育,拼命地努力、拼命地投资,但是竞争越来越大,产出和投入越来越不相配,原因之一是越来越不相信社会的治理力量。

我反复强调的是,社会要发展、社会要稳定,世界上没有全能的政府,必须要让公民有责任、公民有参与,协助进行社会的管理,这个才是一个正常的社会。

所以这就是从历史看今天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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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笛、深圳客编辑部整理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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