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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缑城️ 35】蒲湖路(五)

 文化宁海 2023-05-30 发布于浙江

这时身后福顺婶的怨声,一定会一声高过一声,不知福顺叔是否听出了,怨声里的一声声欢愉。

                  ——《一个人的缑城》

     蒲湖路(五)    

文 摄/ 顾方强

(五)

对于还在读小学的海生来说,他一直都不明白,表叔为什么要天天皱着眉头,好像背脊心被人用刀逼着一样,去喝哪些辣口舌的酒,而不去泡杯糖霜茶来喝。甜咪咪的糖霜茶,有时真的能冲淡一些生活中的苦意意。

人们眼里白得像霜一样的糖霜,就是现在司空见惯的白砂糖。与大多数小人队伴一样,海生只对小店里有点甜的东西感兴趣。粘着糖霜的糖圆,包着糖纸的纸包糖,在给大人打酱油米醋时,还可用落头的小零钱,不失时机地买上一块。不过要吃上期待中的糕点,还是有回数的,无甜不成糕的美味糕点,价钿还是有点贵。

巷口头小店里的糕点,与其他小店里的一样,香糕、豆酥糖、桃酥以及绞子糖,还有油煎枣和饼干,成为小店里的六大闲食,缑乡把不能当饭吃的闲食,以多少带点轻蔑的态度,把它们统称为闲浪食 。

也有把闲浪食叫做吃场的,吃场的这个叫法,把闲浪食从可吃可不吃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到了主食的地步。比如福顺叔在大家面前,就从来不说下酒时有什么闲浪食,而是说单单吃场就有哪几样,听上去就好像在吃大鱼大肉似的,无论气势还是排场,完全不是闲浪食可以比拟的。

小店里的吃场当中,不怎么香也不怎么甜的香糕,最受小孩们的欢迎了,之所以成为小孩的宠幸,是因为它可以整封拆散了来卖,且价钿便宜,只需二分钱一块。豆酥糖的味道尽管很赞,但是需要五分钱一包。至于其它几样糕点,三时八节馋痨虫爬上来时,反正也是指望不上,就很少去记挂它们了。

每年等到捣年糕的这一天,海生可天经地义地从家里,领到两包豆酥糖,一包裹蒸熟的俗称麻糍花的糯米粉,另一包裹新捣出的年糕。

熬到自家的年糕上机后,站在热火朝天的年糕机前,接过姆妈抽空递过来的裹着豆酥糖的年糕,张嘴就咬的时,尽管已经有非常好吃的心理准备在,当久违了一年之久的味道,在满口的滚烫糯软中,忽然香甜再起时,不禁暗下决心,明年自家的年糕在上机之前,再不能把豆酥糖给先吃掉了,万一姆妈忘了准备,这一年可就白等了。不过海生姆妈一年都没忘过。

巷口头小店的柜台前,经常能看到有大人倚着柜台,就着闲食在那里喝酒解乏。他们大都是一些做着力生活的人,比如等在桃源桥下柴场上讨生活的担担人,还有俗称拕车人的拉车人等等。

拕与拖同义不同音,拕字用在拕手拉车上的时候,更显张力十足,拕重车或上岭时,手拉脚蹬身体前倾如纤夫的样子,左辗右转着负重前行的情形,就跃然眼前了。

手拉车由钢丝轮胎、铺着竹条的车身,还有车杠、车杠栏、车脚、车把手组成,车上一般还配有一根带滑轮的方便紧固的老麻绳。手拉车在八十年代之前,还是件非常得力的一种日常运载工具,除了生活物品的日常搬运外,农事更是少不了它。小城道地里的各个角落,平时都有不用时,卸了轮胎的手拉车的身影。

由于长年反复的做劲用劲道,蛮多的担担人的脚肚上青筋暴起,爬着几条蚯蚓一样的青筋。着力铜钿不会被赊欠,一般都是现钿现收。要是某天收入不错的话,有的就会在小店,在柜台前的凳上坐下来,喝上一碗。

一碗酒,通常会配一碟闲食。一碟闲食,多数的时候并没有一碟这么多,只是放闲食的一只碟子,比如在咪一口酒,含一口糖圆的吃客面前,碟子上就只有一粒糖圆而已。

只配一粒糖圆下酒的人,在小城不能叫吃客。只有能吃会吃舍得吃的人,才能叫吃客。花大本钿大吃特吃的场面,只消用平声有力地拖出一个字:大!就能把不用顾忌随便吃爽快为止的大排场,渲染得热火朝天,当然有时也会用来表示,下定决心后,不管三七廿一开始上的行为。要是准备点寻常莱,也招呼大家说大啊大啊的,这是会引来笑话的。

像福顺叔就称得上是个吃客,每个月一发工资后,都会准时来到巷口头小店,要上一碗酒,搭配好下酒的吃场,偶尔还会从衣裳袋里,掏出一小包猪头肉摊在柜台上,神气地露出吃这么些个吃场,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的神情,翘着二郎腿抖着脚腕,惬意地提着碗盏咪酒嚼肉。估计回家就不好意思这样大排场大吃了,何况家里还有海生的表哥表姐在。

下酒的吃场当中,福顺叔吃得最小心的是糖霜饼。糖霜饼的大小如水果罐头的瓶盖,为防止滴滴落的饼屑,还有糖霜掉下来,福顺叔吃饼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把头颈伸出来,伸出手臂调整好姿势,让出胸前的空间后,才会一手圈握着糖霜饼,另一只手托在下面,像是在开咬一块钢板似的,矇着眼睛小心地开咬。

咬开后并不急着吃,在碟子上轻轻放下手中的糖霜饼,先是呡干净留在嘴唇皮上的,接着吸吮完手上的饼屑和糖霜,再看一眼衣服的面前襟上,是否还有可粘起来吃掉的颗粒,顺手掸过几掸后,才坚定有力地把含在嘴里的饼,稳操胜券地咀嚼起来。

对于福顺叔来说,仅仅吃些甜咪咪的糕点是不能尽兴的,一般还要乘兴,再吃上一点咸滋滋的东西,给还在牙缝中回旋的兴致,作个彻底的交待。

咸滋滋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酱豆腐,多数时候是小店唯一可算作荤货的皮蛋。挑上一颗个头大一点的皮蛋,跍到店门外不慌不忙地磕去厚厚地包裹着的谷壳黄泥,不管谷壳黄泥里面露出尊容的皮蛋,个头是大是小,福顺叔照例会有念呒念地邪念一句,皮蛋老王裹的皮蛋介小,继续专心致志地剥他的皮蛋。

皮蛋老王是小城腌皮蛋的名师,他腌出的皮蛋,松花疏朗有致,蛋白晶莹透亮,蛋黄凝若油脂。要是上桌的时候强调,这两只皮蛋是皮蛋老王腌的,和现在请客时强调鱼虾是野生的是同一个道理。

福顺叔吃皮蛋的时候,并不舍得把皮蛋壳全部都剥去。而是吃多少剥多少,蘸上一点酱油后,呡一口皮蛋,咪一口小酒。与店主东一句西一句闲聊的福顺叔,不时回应着进出邻居的招呼,给平日冰冷水清的小店,平添了几份热闹。

海生有一阵子常去店里玩,因为店里忽然进了一些发条青蛙、铁皮小汽车的玩具,看小店的人是他的恩娘,小城把姑妈叫为恩娘。海生的恩娘看店时铁面无私,常常唬着脸告诫说,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公家的,连半粒糖圆都不能少的。

只要海生的恩娘,盯着海生的嘴巴一看,海生便会啊的一声,主动张大嘴吧,让她查看有没有在偷吃。

某日海生恩娘来海生家串门,赫然发现小店算盘上四个不翼而飞的算盘子,长在了海生的泥巴汽车上之后,就再也不让进柜台玩了。海生为此还吃了他阿爸的一顿打,不是一下,而是一顿打以后,算是彻底告别了巷口头小店。

告别巷口头小店的还有福顺叔。大家都在说,五官长得像她姆妈的海生表姐,从小就跟电影《海霞》里的小姑娘一样漂亮。在读初中时听说有可能被上面的剧团选上,喜出望外的福顺婶,暗地里早早就为这个宝贝囡的盘缠钿在做准备了。经常在各个草台班子客串老生的福顺婶,跟旗门乡的一个戏班子,去隔壁三门县的一个偏僻山村唱戏,回来时坐的拖拉机,在王爱山岗的一个转弯角飞了出去。

连着有好几个夜晚,海生都是在父母令人不安的叹息私语中沉沉睡去的。一阵凄厉的号哭声,终于还是在某个黎明时分,传进了海生的耳朵,惊醒中的海生夹醒夹睏地看着父母,慌乱地相互催促着快点,便起身摔门而去。让已经惶恐不已的海生,心里愈加惶惶动起来。

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海生手里拿着几串蚕豆,几串用刷帚梗串起来的煮蚕豆,骑在福顺叔家的墙头上,晃着小腿边吃边看着,大人们忙碌的身影。

海生看到惊魂未定表姐,被姆妈搂着怀里,打嗝一样地抽泣着,已哭不出声来了。从地上撮起一块碎瓦爿,摆出要投掷的姿势,要海生从墙头上死落来的表哥,被大人们大声阻止后,挂满泪痕的面孔涨得飞红,紧握着拳头咬着嘴唇,站在道地里喘着粗气。福顺叔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耳朵上夹一支烟,嘴上抽着一支烟,在平静地与客人们交谈着什么。一脸悲戚的阿三也在帮忙,在不停地忙进忙出。

海生看到有点暗黜黜的堂前间,有一个人脸上盖着一块白布,与身边的世界一点都不搭界的样子,被搁在一张门板上,脚上雪粒白的布鞋底,白得海生有点心慌。搁门板的长条凳脚下,放着一盏搁着一把镰刀的碗灯,燃烧的火苗也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亮着。

海生张着嘴眯着眼睛,看着屋顶上的蓝天白云,心想,阿婶这回死了以后,她独个人倒底会去哪里,在那里会怎么生活呢?这是初到人世间的海生,对乍来的死亡的自然理解。仰着头想得出神的海生,不禁小手一松,把整把的蚕豆串给掉了下去,立即引来几窠鸡群的争相抢啄,在咯咯咯的追逐声中,扑腾出一片斑斓锦绣。

多少勤做做、多少罪过过的扼腕叹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转眼间到了冬至,已经到了烧夜饭光景的辰光,还斜倚在巷口头小店柜台,醉眼朦胧地清喝着老酒的福顺叔,忽然间悬提住了手中的酒碗,手肘拄着柜台,把头埋进手臂里,渐渐地肩胛一耸一耸地耸了起来,手中的酒洒了一柜。

福顺叔一直筑在心底的伤心,终于如山洪一样地泻了出来。福顺叔明白,平日里咿哩哇啦有点烦人的福顺婶,就是顺着他吵闹了半生的福气。因为成分太高,这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才嫁给了自己。自己又何曾不想待她过得好一点,总以为等他熬过了这一段,再细细意意待她好也不迟,不想这一熬竟熬了这么多年,在她还没有享过一点点福气的一生里,他有太多太多的辜负在里面。

轻轻放下手中的半碗酒。转身站在小店门口的福顺叔,皱起鼻翼闻了闻弥漫的炊烟,一头闯进纷飞的大雪之中,急急地往家里赶去,在蒲湖路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平安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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