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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文通先生及其学术

 成中行 2023-06-04 发布于山西

胥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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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端甫(1906-1992)

胥端甫,字抑庵,四川省盐亭县人。国立四川大学毕业后即参加抗战,并任教从政数十年。工诗词,肆力工部、剑南与辛幼安。著有《刘铭传抗法保台史》《诗史与世运》《明清史事随笔》《芝山艺谈录》等书。(照片来自《明清史事随笔》)

蒙文通先生,吾盐亭近代唯一之学者,蒙公甫先生君弼之子也。盐亭分三区:城厢与玉龙镇属第一区,出北门,柏梓场区域属第二区,出东门,金孔场区域属第三区。蒙先生第二区人,二区北接南部,西接三台,多山岳,民性较强悍。以富庶论,则为第一区,第三区次之;以人物论:今在台之第二兵团副司令胥立勋将军属一区玉龙镇人。已被共斗争遇害,前长芦盐运使,江西省秘书长,民政厅长,四川省财政厅长任师尚望达先生属三区九龙场人。论学术,则仅文通先生一人而已。

公甫先生为县中前辈,为学者有科名,曾宦西藏,有名于时。民十六年,余进县立中学,曾见过先生,美髯,年虽高,精神尚奕奕。家饶于财,图书甚富。

文通先生,幼承家学,闭门读书习礼,不与外务者有年。中华民国成立之一二年间,学经学于成都学院。时廖季平、刘师培与吴伯朅任讲席,三人或崇古,或尊今,或会而通之,皆持之各有故,言之各成理。先生朝夕所闻,无非矛盾,非常惊骇。如是者历有岁年,口诵心维,自求解答,而莫敢发一问。然愈求解答,疑义愈益滋多,而疑终莫能解,此是蒙先生最苦闷之时期,而亦为治学者极大之关键。在此关键,能有艰苦卓绝,锲而不舍之精神与毅力,以突破之,则豁然贯通之境界来矣。否则一遇阻障,而意冷心灰,安能有获,此古今来,为学者多,而成功以名家者,寥若晨星,殆坐此故耳。

原来井研廖先生与刘师培对于礼与数、古与今,见解上自有其同与异。初学闻之,安得不惶惑而疑之,疑之而莫解?探研既久,自有初步之启悟。蒙先生在其所书经学抉原一书中,一则曰:

「自井硏廖先生,据礼数以判今古学之异同,而二学如冰之炭不可同器,乃大显白。谓二学之殊,为孔子初年晚年立说之不同者,此廖师说之最早者也。以为先秦师法与刘歆伪作之异者,廖师说之又一变也。以大戴管子之故,而断为孔子小统与大统之异者,廖师说之又三变也。仪征刘先生著论,以为东西二周。疆理则殊,雒邑鄗京,礼文复判。此刘师释今古学之微意,而未大畅其说者也。四说虽立意不同,而判今古为不可相通之二学则一也。」

同一学院中,师说纷歧,而能有此识解与认定,未尝不是学有进境。再则曰:

「依礼数以判家法,此两师之所同。吴师亦曰:『五经皆以礼为断』。是故师门之绪论谨守而勿敢失者也。廖师曰:『齐鲁为今学,燕赵为古学,鲁为今学正宗。齐学则消息于今古之间。壁中书鲁学也,鲁学今文也。』刘师则曰:壁中书鲁学也,鲁学古文也,而齐学为今文。』两先生言齐鲁学虽不同,其舍今古而进谈齐鲁又一也。廖师又曰:『今学统乎王、古学帅乎霸』此皆是导余以先路而启其造说之端」。

旨哉「此皆是导余以先路而启其造说之端」之言也。为学之患,患在异口同声,共同一说,学者则信而不疑,真理晦矣。蒙先生有此识见,而较师说之异同,自辟蹊径,自求真理,自复古人面目,而独立以成一家,此英雄豪杰之作为也。

民十一年初秋,先生下重庆,身陷匪窟,稽滞峡中,凡所闻见,都是惊心动魂之形,寝不寐而食不饱者一月有余。在此忧患之时,思想反而纯一,再来寻求以上旧有名义,随时都有开悟。据其自白,乃曰:「推本礼数,佐以史文,乃确信今文为齐鲁之学,而古文乃梁赵之学也。古文固与今文不同,齐鲁亦与鲁学差异:鲁学为孔、孟之正宗,而齐、晋则已离失道本;齐学尚与邹鲁为近,而三晋史说动与经违,然后知梁赵古文,固非孔学,邹鲁所述,斯为嫡传。后脱险抵渝,走笔追述所得,尽三日之力乃已爰益以旧稿,著论九章,以赞师门之旨。稿既脱,乃南走吴越,博求幽异,期观同光以来经学之八变,而戎马生郊,故老潜遁,群凶塞路,讲习奚由?遂从宜黄大师间成唯识论以归。」

以上文字,为蒙先生治学重要之叙述。吾人首先就其治学生活,能为两点,加以说明:

一、以贵公子身份,从僻壤之乡,来到成都省垣,日闻异说:迷惘苦闷,释解无从。自民一、二年,到民十一年,整整十年之间,都在学而思,思而学,精神上所受之压力为何如?

二、从十一年适渝陷匪窟,除心惊魄悸而外,还寝不寐而食不饱者月余。及脱险,再南走吴越,正是国事川事扰攘之时,所谓戎马生郊,故老潜遁,群凶塞路,讲习奚由」,更受到物质与精神双重打击矣。

从以上两点艰危困顿中,钻研索讨,再从「确信」云云而结论出:「然后知梁赵古文,固非孔学,邹鲁所述,斯为嫡传。」到脱险抵渝,即完成经学抉原之初稿,而又南走吴越,间成唯识论以归,其学术思想更转到另一境界焉。丁卯春者,民十六年也,山居多峻者,家居无事之时也。盐亭二区,虽系产生「鹅溪绢」之地,然实山多地带,景物间美,乃作古史甄徵。戊辰十七年,又草天问本事,则又知晚周之学有北方三晋之学焉,有南方吴楚之学焉,有东方齐鲁之学焉。乃损旧补稿以为十篇,旧作议蜀学一篇并附于末。于是经学抉原,始三易稿而成书问世,即今日台湾所留存之作也。以上所云云,亦即其早年治学之经过与成就也。

前所提到廖先生据礼数以判今古学之异同,原著未见。蒙先生「推本礼数,佐以史文」,始完成上述两书,则礼与数势不能不在此试加以疏解。

以礼言二十三经中有三礼:周礼、仪礼、礼记。周礼是一套理想之政治制度,仪礼是宗教仪式与风俗习惯之混合体,礼记是儒家杂述礼制与其变迁之历史,或礼之哲学理论。综而论之,经天地,理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核其所用,实内圣外王之本,而以经国治民与人伦日用交往之则。在荀子礼论篇中,纳为三本,曰: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贵人」。是吾中国人家家户户神龛上「天地国亲师」之神牌位所由来也。天地代表生命之本源,亲即祖先,代表家族之本源,国与师,代表政教之本源。故礼包罗万象,为国家治乱之根本也。

以数言:经学抉原,旧史第一即引庄子天下篇称:「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此一数度,疏解之云:「数度者,仁义法名等也。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即尊卑礼命之多寡,而亦有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其数散于天下」之数字,李勉庄子总论及分篇评注一书,即指为上文「诗、书、礼、乐」,或指「法、名、参、稽」。是「礼」亦包括于数之中,而数又为诗、书与乐,至于易之内容,包括「易象、易数、易理」三者,则礼与易岂得区则为二,以为冰炭之不同器哉?单以易数言,卽可推求宇宙之奥,穷究万化之原。

廖先生据礼数以判今古学之异同,蒙先生又「推本礼数,佐以史文」,更进一步,完成经学抉原与古史甄微两书,遂沿经学而究上古史,继宋代眉山苏氏而赞师门之旨,以建树蜀学之旗,此吾之所以以英雄豪杰推之也。经学抉原序作于成都国学院,时为民十七年仲冬,当时已任国学院经学讲席,即以此十篇之说,用代讲疏。其目次:则为旧史第一、焚书第二,传记第三,今学第四,古学第五,南学北学第六,内学第七,鲁学齐学第八,晋学楚学第九,文字第十。外附议蜀学一篇。将几千年经籍之源流条贯,分合异同,是非得失,剖析极明,而礼与数深微奥远之趣,后来有志之士更可循其津途,发挥大用。然自孔家店打倒迄今,而能问津者谁欤?古史甄微十二篇出版,不胫而走,颇得盛誉。今商务印书馆列入人人文库中。兹不赘。

韩文公退之与襄阳书曰: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若廖蒙两先生者,为之前、为之后,皆无愧也。季平廖先生之学,一变、二变、三变,乃至四变。夏敬观作廖平传更曰:「平治经,凡六变。」其学世之知者,皆逮其一、二变而止,三变以后,语日益诡,理日益玄,虽其及门,莫能赞一辞焉,而蒙先生却能宏其学。康有为剽窃之,集经今文学之大成,遂导维新政变。然宏扬廖先生之学者,仍为蒙先生一人。余撰经学家廖季平的生平,曾有详尽之说明,不再具引。而蒙先生之著作具在,与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孔子政制考,长兴学记等书,皆可互证也。

民十八年,曲学家卢先生前来任四川大学教授,蒙先生兼任川大讲席。民十九年暑假,余上成都以后,蒙先生卢先生同住一室,余遂时时过从。盖民十六年余读县中,先生回里,即曾谒教,在余印象中,已是一位霭然仁者。于成都过从,则又须髯飘然,与卢先生可称庄谐双璧。当时先生对佛学修养湛深,且为余言:「夜坐室中,曾发现佛光莹然满室」。聆之至为惊喜。余之响往佛学,此为滥觞。惟慧根太浅,兼障累尘氛,虽佛籍罗烈尚多,终未披探其奥,山门外小沙弥亦不够格,遑论参禅,至为惭疚!

余自芦沟桥事变从军,于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由蓉而京、而徐海、而汉皋,二十八年,再湘北,而鄂南;三十二年而陇上。以至三十五年,均不曾与先生晤面。三十六年,余过成都,先生任省立图书馆馆长,曾谒访聆教一次。三十七年正月,余来台湾,迄今又二十余年,余已满稀龄之岁,如果先生尚在人间,已是期颐老翁矣,余尝谓:章太炎讲国学而不能经世,刘师培治经学而品不足以牖民,今违难海隅,连章太炎、刘师培都寥寥若晨星焉,故对先生,至为怀念?

中华民国六十四年三月一日

胥抑盦於台北市士林区芝山精庐

本文原载《四川文献》1975年3月(第1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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