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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与朋友谈自己的表演

 陈农 2023-06-04 发布于上海

来自朱企新的回忆——

程砚秋谈自己的表演


    一夕深谈见艺功


 我和砚秋同志相识于二十年代末。那时我在上海做事情,是个京剧迷,更是程迷。砚秋同志每次来上海,我是每戏必看,从不放过。由看而迷,对他的艺术更为仰慕,深盼有机会能和他认识一下,结为艺友,并能够向他学习、讨教。
 
 那时他是个大名角,我是个无名小辈,又没有人从中介绍,说认识一下,又谈何容易!
 
 不过,事情也有偶然性。
 
 那是一九二七年初秋,砚秋同志来上海在郑家木桥的共舞台(现在的福建路、延安东路口)演出。这是一座较为古老的戏院,舞台突出在观众席中,正面有两根朱红漆的大柱子。
 
 有天晚上,他演全部《窦娥冤》,我冒着濛濛秋雨,驱车前往。
 
 到戏院时,早已楼上下客满。那时的惯例是:客满后,能在舞台上卖加座一在下场门的台侧,安上几条长板凳,票价还很贵,卖给那些临时赶来而没买到票的观众。我就买了这么一个座位,虽然侧面看戏,不太舒适,但是台上的唱、念,则可听得格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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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之《金锁记》

 
 《窦娥冤》本是传统老戏,一般只演《坐监》、《法场》两折。砚秋加了头尾,全本上演,使观众易于了解全豹。《坐监》、《法场》两折,砚秋作了较多的修改,演唱上细腻而有深度,艺术上优美而感人。如禁婆勒索钱财,窦娥拿不出,被禁婆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一般都是“喂呀”一声哭,立即跪下求饶。而砚秋同志的表演则是:窦娥挨打后,只用手捂着左脸,并不立即跪下。当时我吃了一惊,还以为他忘了身段呢,哪知他却在禁婆唱的第三句二黄散板”咬牙切齿将你打…”时,双眼直瞪瞪地看着禁婆高高举起的“答杖”,含着恐惧的泪珠,随着禁婆“打”字的长腔,跟着节奏,浑身发抖,慢慢地跪了下来,真是凄楚动人,十分真切。这一从未见过的生动表演,立时博得满场彩声,人人拍掌叫绝。

 又如张驴儿“借尸图诈”,把窦娥的婆婆扭去公衙时,窦娥紧紧追出,唱“辞别了众高邻出门而往,急忙忙把路趱我赶到公堂”时,边唱边舞:先推出左手,上左脚,再伸出右臂,使了一个曼妙的转身,紧接着把右水袖直线扔出,曲线收回后,起左臂,耍了个大刀花,急急下场。他边唱边做身段,十分紧凑。这样一个“下场花”,非但表达了当时窦娥的紧迫情绪,而且还塑造了窦娥敢于和“奸徒”作斗争的光辉形象。再结合他身段之美,水袖功夫的突出,真把我看呆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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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之《金锁记》

 
 我抑制不住想见见程砚秋的心情。我们夙不相识,这还要想点办法。我急忙到前台的“小卖部”,买了一听绿锡包香烟(又名“三炮台”,是那时最高贵的香烟),冒昧地送给砚秋同志的“伙计”(管理服装的人员),要求他向砚秋同志转致我的仰幕之意,并请他代我邀请砚秋同志在戏散后,去“洪长兴”羊肉馆宵夜。
 
 戏散后我赶往后台,去接砚秋同志。一见面,砚秋同志就很风趣地说:“你这位老兄,要请我吃夜宵,好!今晚我就叨扰你一顿。”他卸装后,我们走出后台,同坐上他自己的马车(那时汽车还不普遍,自驾马车是最时髦的代步工具),奔赴“洪长兴”。

 路不远,一会就到了。就座后,他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问我:“你特地请我吃夜宵,大概是有什么要求,那就请你提出来吧!”那时我和他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既胆大敢闯,事到临头又有些羞口难开。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要学刚才窦娥那个下场身段。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我先把这个下场的意义,给你讲解一下,待会咱们吃完后,搬开桌子,我再给'走’一遍让你瞧。”

 他边吃边说:“作为一个演员,不单要'苦学苦练’,还得'苦思苦钻’。这八个字中,包含了四个'苦’字,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唱戏的时间还很短,身段、唱腔等等,都还在不断摸索之中。这个下场身段,我仅是一个新的尝试,还不敢认为已经完美无缺,既然你爱学,我就给你说说,全教给你。也许今后我将不再使用这个身段了,还要变,还要闯。”

 接着他逐个动作分析解释:“这个下场身段的开始,我是从太极拳的'白鹤亮翅'吸收而来,又稍作了变化,做到手不外露……要取得艺术上的成就,就应该多方面吸收营养。但不要原封照搬,自己不动大脑,完全享受人家的劳动果实,那样既不道德,也不会有什么良好效果。过去荣蝶仙老师常教导我,要多学上些武生戏,作为基础。你不是看到我在这下场身段中,连大刀花也使上了吗!不过,我已经把武生的程式,改得柔软了,让它能适合于旦角使用。最后那个右水袖扔出再收回的动作,要经过一个较长时间的练习,不可能短期速成。反正你不是吃戏饭的,是个业余爱好者,不等着台上使用,待会儿我教会了你,留着作参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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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宋德珠之《断桥》


 我们吃完饭后,搬开桌子,腾出地方,他给我做了七、八次示范,边做边讲,直到我基本上心领神会,他才停手,时间已是半夜了。
 
 这一晚过得非常愉快,大有所得。最后,我一面致谢,一面掏钱付账,砚秋同志拦住我,笑着说:“你以为我真让你请我吃宵夜吗?告诉你,这里我早'包月’了,吃多少我按月结算。咱们吃的这点,早记在我的账上了。我看你求艺心诚,才愿意见你,做个朋友,还能让你花钱!”言语中,体现了砚秋同志正直、热诚、豪爽的性格。
 
 从此次令人难忘的初识后,我与砚秋同志成了挚友。我进一步迷恋上程派艺术,更佩服他的为人。
 
畅谈“展长避拙”
 
 我一直在江南工作,后来也投身梨园,变业余为专业了。
 
 砚秋同志每次南来上海,我们必有欢聚。记得某一次宴会上,在座的有砚秋、程派名票戴葆成、高华和其他戏剧界朋友。席间大家清唱助兴。有人问砚秋:戴、高二位的唱,谁学您学得更像?
 
 砚秋同志很坦直地说:戴先生学得很象。但是,千万不要以像不像我,作为判别艺术高下的标准。
 
 也许是喝了几杯酒,砚秋同志略有兴奋,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每一个人的生理条件、外形、性格等等,都不可能相同。我们应该根据自身的条件,作适当的选择。决不能盲目地追求“学谁像谁”。高先生的嗓音条件很好,十分嘹亮,该尽量发挥这一长处。

图片名票高华与杨宝森合摄《桑园会》
 
 就拿唱老生的时慧宝先生、高庆奎先生来说,这二位先生都有十分充沛的底气,因此,在唱腔中,常以拖长腔发挥所长。马连良先生的胃部曾患有钩虫病症,久治未愈,使得他底气不足,可是他却具备一条圆润浑厚的嗓子,在唱腔中,他常以小顿挫取胜,很少使用拖长腔,以免暴露自身缺陷。
 
 周信芳先生在演唱中,不是带有沙音吗?那是他的嗓音条件所局限。他的学生陈鹤峰、高百岁先生都有一条响亮的嗓子,可谁也没有批评他们不象老师。这充分说明:决不是“非哑不象周”。
 
 一个有出息的演员,要能做到“展长避拙”。这也可以说是形成流派的主要因素。
 
 有人以“雍容华贵”比喻梅兰芳先生,以“小家碧玉”形容荀慧生先生,对我则是“荒山鹤唳”四个字。这也许是观众在某一时期对演员表演不同人物的特征加以比喻。我虽不完全反对这些比喻,但我总认为不能把事情看得一成不变。
 
 人随着年龄增长,体质也会有变化,各个时期中的表演和唱法,也会有较大变动。我年轻时,常演、也非常爱演《打渔杀家》的萧桂英、《鸳鸯冢》的王五姐等小儿女的角色,中年后逐渐发胖,我就较少演这类角色了。连《女起解》、《三堂会审》这类戏也很少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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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芙蓉草、俞振飞之《鸳鸯冢》


 再有,演员的健康也会有变化。如果患了感冒,或者有时嗓音不大合适、舒畅时,我对表演和唱腔的高音和气口方面,也常临时作些变动。
 
 艺术表演,同人的性格,也有一定的联系。我的性格较为清傲,不爱趋炎附势,也曾自取别号“御霜”。顾名思义,是激励自己,要象松柏寒梅那样,能经霜耐雪,迎风挺立,不被寒风摧残。
 
 我又喜爱打太极拳,因它具有“风中垂头”般的飘飘欲仙的舞蹈姿态,可是内在却又包含有钢铁般的潜力,我具有类似的性格。所以我的上演剧目,常常是以表现古代女子的节烈事迹为主题。古代女子在平时生活中温柔娴静,一旦和权势奸佞斗争时,却又壮烈坚强。这和太极拳的“柔中含刚”也有近似处。因此,我常把太极拳的姿势运用到身段、水袖中。除了手不露指外,还作了一些融合、变化,使人们只觉其美,不致和拳术等视。这只是我个人的尝试,是否妥善,有待观众为我作结论。
 
 最后,他诚悬地表示:我的演戏经历、认识都很肤浅,这只是自己一些体会。今天在座的都是老友,我才班门弄斧,说错了,谅不会见怪。
 
 从我同砚秋同志几十年的接触中,这是在集会场合,我所听到的他发言最多的一次。事隔儿十年,他那精辟深邃的见解,诚恳、谦逊的音容,仍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在记述这段往事时,又想到另一件事:解放后砚秋患上慢性喉症。一九五二年,他来苏州时,我曾介绍喉科专家马幼常医师,为他检查喉部,发现已有较多的白色小点。医师嘱他要作较长时间休养。可是,他不愿脱离舞台,还经常演出。一九五四年,他在北京演出时,症状并未减轻,唱、念后常感口干,不得已只好把嘴抿上一抿。这是他抱病登台,由于病态而暴露的缺陷。我们该寄予同情,并有所理解。

 希望继承、学习程派艺术的同志,千万勿以嘴作为砚秋同志的表演特征,认为多抿几次嘴,就能达到“学程象程”了。实则这是把他晚年不得已而为之的缺陷扩大化了。这与砚秋一贯主张的“展巧藏拙”,是背道而驰的,特提出供作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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