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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李杜论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6-04 发布于河南
四一按:这是我在博雅小学堂《给孩子的文学大师课》杜甫专题中的一节讲稿。其实这门课不止适合孩子听,更适合父母听,可以与孩子一起听。同时也适合所有对美,对不可思议的命运心有戚戚的青年朋友,大学生,刚毕业的年轻人听。扫码文末海报二维码可订阅课程。您的倾听,价值连城。
李杜论
文/宋石男
天宝三年,杜甫与李白初次相会,当时杜甫三十三岁,李白四十四岁,杜甫小有名气,李白则是天下第一名士。这次相聚是在汴州,还有高适,三人同游数日,之后分道扬镳。这次见面对杜甫影响不小。他开始热衷于创作七言歌行——这是唐代最自由的诗体,就是受了李白的影响,而神仙与游侠并不是杜甫的兴趣,但这时期杜甫的诗歌里也一会儿方期拾瑶草,一会儿杀人红尘里,你不看署名还以为是李白的手笔呢,而飘飘有仙气、拂拂有酒气的《饮中八仙歌》,以及《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等诗句,也都完全是李白的范儿。天宝五载,杜甫与李白再次相聚,在山东曲阜一带。这次相聚的时间更久,感情也更浓厚,杜甫后来写诗回忆这段同游的日子,有“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句子,喝醉了他跟李白盖同一床被子睡觉,白天又手拉手到处浪游,相当的亲密无间。不过这是杜甫与李白最后一次聚会,从此他们再未重逢。在以后不再相聚的日子里,杜甫经常梦见李白,总共写了十七八首诗给李白,而李白只写了两三首给杜甫,其中有一首大概还是后人伪托的。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感情都很浓烈,名句也非常多,李白写给杜甫的则有点例行公事的感觉,而且数量太少。所以在唐代以及后世,不少人议论说,李白看不上杜甫。但我觉得李白对杜甫不一定是轻视,只是不重视而已。事实上李白什么人也不重视,他只重视他自己。杜甫就不一样了,他不但重视,甚至珍视李白,他一直试图去了解李白,事实上他对李白的了解也是逐步加深的,一开始他也只不痛不痒地说李白的诗写得不错,比得上南朝的阴铿而已,所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后来才对李白的评价越来越高,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又说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些都是至高的评价。不过在对李白作出这么高的评价时,杜甫已经彻底摆脱了李白的影响,他找到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不怎么再写七言歌行,而主攻律诗,也再不写游仙或侠客的句子,而更瞩目于家国忧患。他对李白的友情,终其一生都热烈而忠贞,尽管后者并未予他同等程度的回应。
杜甫基本不写情诗,《梦李白·其一》却是最好的情诗,只不过不是爱情,而是友情。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这首诗几乎每一句都是金句,尤其“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是杜甫集中最著名也最好的句子之一。他梦见李白,认为这不止是梦见,而是李白的魂魄真的来到了他身边,是穿过青色的枫林来的,又越过漆黑的关塞回去。唐人相信魂魄可以千里来探看友人,有则传奇说,一个人与友人约好聚会,快到相聚的日子,他不能准时赴会,于是就自刎,魂魄一日千里,赶去与友人相聚,终于没有爽约。杜甫这首诗有没有受类似的传奇故事影响不知道,但他似乎是真相信李白的魂魄来过。
李白的魂魄归去后,杜甫从梦中醒来,月光照在屋梁上,他恍惚觉得这月光仍然照在梦中所见李白的脸上。“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大概只有对最牵挂的挚爱之人,才能写出这等缠绵悱恻、一往情深的句子。
而在《不见》一诗中,他又为下狱的李白鸣不平,“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世人都说李白叛国,喊打喊杀,只有我怜惜他的才能,珍视与他的友谊,希望他一切都好。而这个名句前的“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除了表达杜甫对见不到的李白的思念之外,还说明杜甫是真了解李白,一个“佯狂”,说尽了李白晚年的性格与命运。
李白晚年的不幸际遇,大概只能说是他自作自受。
安史之乱兴起后,李白携宗夫人南下,在庐山隐居。杜甫则正拖家带口历尽艰辛从陕西经甘肃到成都。李白是天下第一名士,东南当时又未受战争波及,自然有人款待,他的日子比杜甫好过多了。但李白没能经起当时盘踞江南的军阀、玄宗第十六子永王璘的诱惑,后者正预谋与肃宗争夺大宝之位,派人三顾茅庐请李白出山,李白就动了心,不顾宗夫人的劝阻,下山去辅佐永王璘。结果虽然被优待,却也没被重用,大概还是当个秘书一类的文官。李白青少年时期跟赵蕤学纵横术,一直以纵横家自许,纵横家是喜欢乱世的,而且没有什么正统论的约束,谁能用我我就帮谁。此外,李白出生在碎叶,家庭胡化程度很高,而突厥等西域胡人,也不看重什么大统,为了争夺最高权力,父子对砍,兄弟相斫的事情很多。所以尽管肃宗已经即位,李白仍然认定永王璘是有资格参与皇位角逐的,他写的十一首《永王东巡歌》,露骨地表达了辅佐永王璘干大事的意思,甚至在永王璘的军队溃败后,李白还在诗中把永王的军队称作王师,而把肃宗的军队称作北寇,可见他拥戴永王态度之坚决。后来他畏罪,说自己是被刀架脖子上才去了永王军中,是遭胁迫的,这不是老实话。永王兵败覆亡后,李白下狱,经崔涣、宋若思等人营救而出狱。出狱后他还不甘寂寞,又代宋若思上表,劝肃宗迁都南京。肃宗在宁夏灵武继承皇位,接过大统,正要用这个大统来感召天下士民,抗击安禄山,恢复长安,哪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呢?迁都南京,等于“投降输一半”,肃宗必不肯干。李白的上表当然不能赢得肃宗的欢心,没多久又被朝廷法办了,还是之前参与永王璘谋反的罪名,肃宗可能考虑到李白的名气实在太大,在永王军中也只是充当吉祥物而已,就没杀他,只将他流放夜郎。
吉川幸次郎论李白诗时说,李白的风格是无中生有,完全被自己无远弗届的幻想所包围,杜甫则从现实生活出发,是经验累积而成的诗人。其实不止是诗,在政治上,李白也是无中生有的,大约是个进取但不务实的幻想家,杜甫则保守儒家信条,致君尧舜上,一心为社稷分忧,当然,他也没什么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他作为诗史的带着血泪的诸多记录,已经无愧于他的时代。
不过,李白与杜甫都不是政治家,他们也都没有什么政治实操的真正才能,所以我们还是聚焦他们的诗歌吧。
吉川幸次郎说李白的诗歌风格是无中生有,论断很精辟,却未举例,那我就替他举两个例子吧。
李白写过一首《自代内赠》,是代宗夫人写的诗,写给谁呢?写给自己。这也真是神操作。其中说“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大概是说宗夫人天天都想追上他,好跟他巫山云雨,行夫妻之事。不知道宗夫人看了会不会摇头苦笑。又说“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把宗夫人写得很低,低到尘埃中去,而把自己写得很高,高如天上月。这种“无中生有”的本领,真令人哭笑不得。而整首诗也看不出李白对妻子的感情,只能看出他高高在上地享受被妻子思念、崇拜的优越感。这让人想起菲茨杰拉德《阔少爷》的结尾:“只在有人爱他,像锉屑被磁石吸引那样依恋着他,帮助他表白自己,答应给他一些东西的时候,他才是幸福的。答应给他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答应给的是,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女人,她们会把她们最灿烂、最美好、最珍贵的时刻用来培育和保护那珍藏在他心里的优越感吧。”
杜甫却完全不一样,他与妻子的情很深,在现实中也不无浪漫成分。著名的《月夜》,即是如此。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这诗也是想象,但却不是无中生有的想象,而是对妻子设身处地的想象,他将天各一方的妻子对他的思念写得如此动人,如此真实,而他对妻儿的真情也洋溢在字里行间,千载之下,读来仍令人感动。
再如李白写给不在身边的一儿一女的《寄东鲁二稚子》,诗中说“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涌泉”,也是无中生有的夸大之词。久不见父亲的小孩子才不会跑去折花落泪,她只会习惯没有父亲的日子,而更加珍惜和依赖母亲。折花不见李白,大概只会跑去把花戴在她母亲头上,而不会什么泪如涌泉。
杜甫则完全不一样。他有首《羌村》,写乱离中得到机会回村探望妻小,其中有句说“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这就非常真实,小儿子看父亲回来了,跑到父亲膝下不肯离开,生怕他又离开。也有解释说,畏我复却去,不是怕杜甫走,而是跑去依偎着父亲,忽然看到他一脸愁容,瘦削的脸变得铁青,就吓得赶紧跑开了。二说皆可通。杜甫这个父亲,称得上是尽心尽责,尽管有时他也被迫离开家小,但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家小在身边,哪怕颠沛流离也不离不弃。而李白,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离家云游,他第一任许夫人是在湖北安陆娶的,后来的宗夫人是在山东娶的,在安陆时,他甚至还跟妻子写诗开玩笑说她像太常妻,一年见不到丈夫几次,见到那也是丈夫烂醉如泥才回家的时候。李白对家人从没有愧疚,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名士,天下第一才子,女人和孩子为他牺牲是应该的。杜甫却不一样,他始终对妻小心有愧意,因为自己不能为他们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杜甫曾有三个孩子,我们知道的宗文、宗武之外,还有一个小儿子,在战乱时夭折了。杜甫为此写诗说“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我怎能压抑满心的悲恸,邻居们也呜咽泪流,孩子我真是惭愧啊,对不住你,作为父亲,我没能给你足够的食物,害你夭折了!
不止对饿死的小儿子,对其他亲人杜甫也常怀愧疚。他写“何日兵戈尽,飘飘愧老妻”,向妻子道歉,她跟着自己四处飘泊受苦了;他给次男宗武写诗说,“汝啼吾手战,吾哭汝身长”,儿子幼年时,因饥饿常常号哭,一听到儿子哭,杜甫就两手颤抖;现在好歹儿子长大成人了,轮到杜甫哭了,这哭是辛酸,也是欣慰。759年杜甫一家从华州启程逃难的时候,宗武还只是小学生的年纪,到成都草堂时期,宗武在河里游泳的时候,后者大概是中学生的年纪,而杜甫写这首诗时,宗武已经是大学生的年纪了,而且可能还娶了妻子。杜甫对儿媳妇也是有愧的,写诗说“泛舟愧小妇,漂泊损红颜”。小妇应该就是宗武的妻子。儿媳妇啊,公公对不起你,让你年轻的容颜在漂泊中备受摧残。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是杜甫一直的态度。而李白是从不抱歉的,只管天生骄傲,这是李白一直的态度。
论语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以此衡量,李白大概是进取的狂者,他一生都在追求干青云而直上,立功立业,杜甫则是有所不为的狷者,他的血脉里流着不少祖上刚健的血(可参闻一多《杜甫》),他本人也有狷狂的一面,但他终于没有向狂者迈进,而是以笔写齐太史简,为天下苍生立言。李白在落难之后,写诗给江夏太守,“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念念不忘的是如果对方发达了,别忘了推荐自己;而杜甫写诗送别入朝的严武,“公若登台辅,临危勿爱身”,念念不忘的是朝臣要有不畏为国捐躯的志向;李白临终前写的诗还在把自己比作中途夭折的大鹏,担心没有人为这头大鹏的死掉而哭泣;杜甫在生命最后阶段写的《登岳阳楼》,则为乾坤扰动、战事不绝而独自凭栏,涕泗交流。
李白的人间情被他的天才与自我中心冲淡了,他对大多数人事都可以用他自己的一句诗来形容,“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李白更像个终身保有少年心气的天才,而他最好的诗,大多都是在四十岁之前写出来的;杜甫则性情至厚,用情深而且广,无论对家人、友人还是陌生的百姓,甚至山川河流,花鸟虫鱼,他都能用真情去对待,这也可以用他自己的一句诗来形容,“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杜甫更像个大器晚成的天才,他流传下来的诗,一千四百多首,百分之九十都是安史之乱后写的,而安史之乱那年他已经四十好几了。
不过,在诗歌风格上,狂放的少年天才李白却是个复古者,而保守的大器晚成的杜甫才是革新者。李白的复古当然不是简单的拟古或山寨的cosplay,他的确是古诗传统的复兴者与集大成者。在李白的时代,由梁陈时代开张的宫体诗,由南齐沈约等人发扬的讲究四声八病的格律诗,在唐代演变成绮丽风华的今体诗,李白要打倒这种绮丽风华的今体诗,恢复到汉魏的古诗传统上去。他写过一些古乐府,但写得更多的是七古、五古,他几乎不写律诗,凭着其天才与从古诗传统中汲取的绝大力量,他为从古诗十九首到建安时期的古诗传统做了一个灿烂的结束。杜甫则不大写古诗,即便写乐府,也从不用古乐府的题目,而只用其形式写现世的内容。杜甫写的最多的还是今体诗也就是律诗。他用革命的方式为今体诗奠定并开拓了以后一千多年的局面。这个革命的方式一是描写时事,二是发表议论。在此之前,直接描写并议论时事的诗歌并不多见,像蔡文姬的悲愤诗,王粲的七哀诗,庾子山的咏怀诗,都只是旁逸横出的意外杰作而已,以诗歌直接描写并议论时事,到杜甫手上才真正大放光芒,而此后中晚唐的白居易元稹等诗人,以及宋元明清的无数诗人,都接续了这个传统,也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传统,同时偏好按照格律写诗。在以后的世代,今体诗成为绝对主流,千家学杜,学李者则屈指可数。在范式意义上,诗仙终于输给了诗圣。
但是,我们绝不可以因此就扬杜抑李,李白强烈的自我意识、狂放不羁爱自由的风格,在当代仍是对愚忠的集体主义的一剂良药,而他那些汪洋恣肆、信手写就的不朽诗歌,至今仍有第一流的审美价值。杜甫让我们记住,人必须有真情,应该有悲悯,忘记底层就是背叛,知识分子要直面并记录他所身处的时代,要配得上他及人民所经受的苦难,这是老杜至今不朽的价值所在。但杜甫过于讲求格律尤其是对仗的诗风,也让人不免局促辕下,陷入套中,戴着镣铐跳舞,而少有李白天马行空的潇洒。我一直有个偏见,过于讲求对仗的文字传统,从骈文、律诗到对联,也许正是一百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那么容易接受辩证唯物论的一个原因。对仗的核心不就是二元对立的辩证统一吗?但最早的辩证法,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可不是这样的,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只是通过不断逼问来发现矛盾,从而发展知识与真理的一种方式,他可从来不玩对仗。罗素说,幸福的本质是参差多态。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李白的诗歌,比杜甫的更接近幸福的本质,而杜甫的诗歌,比李白的更接近不幸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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