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 忆林文月先生

深切缅怀 沉痛哀悼

林文月（1933-2023）

陈子善

忆林文月先生

2023年5月26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家、日本古典文学翻译家、散文家林文月先生在美国加州溘然长逝。噩耗传来，当年与林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不禁一一浮现眼前。

时间要追溯到整整32年前。林文月先生是五四新文学代表作家之一台静农的高足。台静农逝世后，林文月在1991年编选了《台静农先生纪念文集》，书中附录了台湾秦贤次先生与我合编的台静农著作编年目录。1995年，我编了《回忆台静农》，书中也收录了林文月写的《台先生和他的书房》《怀念台先生》等三篇关于台静农的文字。台静农主持台湾大学中文系20余年，奠定台大中文系的学术传统，作育英才无数，他最为赏识的学生应该就是林文月。林文月深情怀念台静农的一系列文字，也成了研究台静农的重要文献，拙编当然不能不选。两年之后，我编《未能忘情：台港暨海外学者散文》，又选入她两篇文情并茂的散文《步过天城隧道》和《你的心情：致〈枕草子〉作者》。林先生的散文极好，编台港暨海外华人学者的散文选，假如遗漏林先生，那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我作为研究台静农和台港暨海外学者散文的后学，与林先生最初的文字交。

林文月（前排左四）与台湾大学中文系师生出游，后排左一为台静农

林文月（左）与台静农（右）夫妇

林文月：“与恩师台静农教授合摄于台府书房龙坡丈室，1975”

第一次见到林先生，已到了2001年。那年11月，我应邀出席台湾大学中文系主办的纪念台静农百岁诞辰学术研讨会，我们终于有机会相见。为避免记忆可能出现的差错，我摘引当时的相关日记以存真：

11月23日

上午至台湾大学图书馆参加台静农百岁冥诞纪念学术会，见台益坚夫妇、台益公、林文月、郑再发、丁邦新、柯庆明等。.....纪念会上，林文月、汪中、郑清茂诸位的发言均甚感人。.....下午继续参加研讨，会后参观台大图书馆珍藏室和林文月手稿资料展。

11月24日

下午......与林文月告别时建议其早日来沪，怀旧寻梦。

11月26日

晚观看电视，XX的“脱口秀”，竟对台静农百岁冥诞说三道四，称台静农为“堕落的学者”“一年只写几页还算什么学者。

11月27日

致电林文月，读及XX对台静农的人身攻击，林认为XX乃“疯狗”，不必置理。

2001年11月23日，台湾大学台静农诞辰百年纪念大会，左二为林文月。

有必要说明的是，林先生生于上海，在上海读到小学六年级才离开。我们之间是可以用上海话交谈的。也因此，我才会斗胆建议她有机会重回上海看看。而她对XX的批评，也足以说明她的正直坦率和对恩师的严正维护。

我与林先生再次见面，是在2009年4月13日，她终于到上海旧地重游了。那年初她的散文选集《三月曝书》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简体字本，承出版方美意，邀我在新书发布会上与林先生对谈。

这是又一个向她当面请益的大好机会。我请林先生较为详细地回顾了她的散文创作历程并就她提出的写散文也要善于“经营”的主张请她作了进一步的阐述。我还尊称她也是“上海作家”，因为我认为她的创作、翻译和研究之路，其实都应视为是从上海起步的。林先生对这次对话应该说是较为满意的。回台北后，她先后惠寄我新散文集《写我的书》和新作《千载难逢竟逢：<源氏物语>千年纪大会追记》长文剪报，她同时还致我一信，原信照录如下：

陈教授：

这次难得的机会，在上海与大陆的读者们会见谈话，实在是意外的惊喜。更难得蒙您于百忙中为我的新书主导对谈，使谈话的内容更形活泼丰富，令我感铭于心。谨此表达由衷谢忱。

近日此地《联合报》副刊刊载了六段我追记去岁年终有关《源氏物语》千年记文章。附奉于此，望指正。即请

教安！

林文月 二〇〇九年四月十八日

此后，我再无机会与林先生见面请教，我知道她回了美国，但她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在我看来，如要探讨林先生的文学功绩，她深深挚爱中文和中国文学，是必须强调的。林先生为保卫中文的纯洁性，为弘扬中国文学源远流长的优良传统和追踪中国文学对海外的深远影响，付出了毕生的精力。据她的学弟、今年初逝世的刘绍铭先生回忆，“她中学毕业时，同学一窝蜂报考台大外文系，她偏不服气，把表格上原来填好的“外文系’，用刀片刮去“外’字填上“中字。” （刘绍铭：《生活可以如此美好: 林文月自选集》导言）难怪她考入台大中文系攻读后，还出版了我喜欢的散文集《读中文系的人》。林先生在台大中文系毕业留校执教35年之久，中文著译等身。她是台湾研究中国六朝文学的先行者，她也是翻译《源氏物语》《枕草子》等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的杰出中译者。她对文字特别讲究，曾经说过：“文字，是鲜活的”，“文字本身仿佛有其神奇的能力，会将渺约的迢遞的过去一点一点牵引回来，于是，许多遥远了的过去，又都在我眼前了，十分鲜明，十分生动。” （林文月：《写我的书》自序）

林文月大学时的课堂笔记

林文月的大学毕业论文

林文月手稿

林文月部分译著书影

林文月部分著作书影

确实，林先生的文字是鲜活的，无论论学、翻译还是散文创作，她的文字均不哗众取宠不空话连篇，无论说古谈今，写人叙事，都是独出机杼，使人读之倍感亲切温馨，仿佛在与读者促膝谈心一般，也象她温文尔雅的待人接物一样。林先生的散文令我百读不厌，即便是写饮食的《饮膳札记》，也是文笔生动，情思悠远，充满人文气息。

林先生说过，“我喜欢很努力地过一辈子，很充实地经历各种阶段，然后很尊严地老去。”而今她真正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飘然远行了。我永远怀念林文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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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我开了'皮多喵文'公众号，后来一度停顿。现在老店重开，以刊发新旧拙文为主，希望读者喜欢，希望读者转发，也希望读者批评指正。（陈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