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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性

 五千风雨 2023-06-07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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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首诗映入眼帘的时候,我们首先产生的念头是它是不是一首诗,然后才是它是好诗、劣诗、一般性诗的问题,那么,确认一首诗究竟是不是诗的根据是什么?若在古诗词时代,当然是按既定格律来确认它,类似找到一个现成模具来卡一卡,符合规定的自然是诗,不符合的自然就不是诗。但是作为现代自由体新诗呢?若按照这个程序可能指认出来的可能只是一匹“披着狼皮的羊”,因为现代诗的形式是自由的,是否是诗只有内容说了算,形式对诗的约束相对于古诗词而言只是皮毛。那么,确认一首现代诗是不是诗究竟靠什么,当然是看其是否具有诗性,有诗性的分行文字就是诗,诗性充沛的诗就是好诗。那么,什么是现代诗的诗性呢?有人说是感动,能直指人心的就是好诗,其实,这只是种假象,能感动人的文体很多,散文、随笔、杂谈、日记、小说等等,难道把它们分了行就变成了好诗吗?而且,诗歌有多种,能一下感动人的多数是抒情诗,对于智性、哲理诗,那种沁人心脾的力量可能发生在你事后的咀嚼和回味中。

究竟什么是诗性呢?当一首举世公认的好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真正令我们折服、倾倒、拍手称快的,是一种令人感到意外的戏剧化的场景或逻辑反差,既便是抒情诗,也是在这种“戏剧化”引爆前提下的爆炸效果,否则,诗人们围绕同样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写同题诗,岂不都成了感人的好诗?显然那是不可能的。何谓“戏剧化的逻辑反差”?就是让你感到意外的、诧异的、惊奇的、近乎不可能的事物或情节阴差阳错地组合到了一起,而且组合得严丝合缝恰到好处,也就是常言所说的“想象之外,情理之中”,我们姑且称之为“诗性”吧。事实上不止是诗歌,即便其它文学体裁也离不开这种“戏剧化”,所谓的“文似看山不喜平”,真正含义就是让情节在一种戏剧化场景中剧烈地颠簸动荡,读者也仿佛身临其境地被带入其中,所谓的“扣人心弦”、“流连忘返”、“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等等成语,都是对这种状态的解说。

诗歌的戏剧化与散文、小说、杂谈等不同,如果后者的戏剧化效果是开放着的,类似一个张开着的巴掌,那诗歌的戏剧化就类似一个半握着的拳头,它是一种戏剧化的隐喻,或者说在戏剧化场景或逻辑反差背后还有另外一层隐喻,这便是诗歌的含蓄性,也是分行依据。所以,即便把具有戏剧化效果的其它文体分了行,也不是诗歌,而具备戏剧化隐喻性效果的文字,即使不分行,它仍然具有诗性,或者说仍然是诗,只不过是我们常言所说的散文诗。诗歌的戏剧化呈现手段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在诗歌的呈现过程中彰显出戏剧化,多以意象组合形式出现,让人读着赏心悦目,悬念迭起,另一种是以整体作为一个事象,文字表面只是寻常叙述,戏剧化在文字的背后,是读者猜想出的一种戏剧化。

诗歌呈现过程的戏剧化

这类戏剧化多在意象类诗歌中出现,或者说只要是有意象的诗歌,便具备或多或少的戏剧化成分,因为意象便是一种戏剧化的产物,作者心中抽象化的情感或理念被一幕具象化场景所取代了,动物、植物甚至是非生命物体都变成了活生生的小演员,它们在一首诗中演出一幕童话剧,这不便是妙不可言的戏剧化吗?当我们感觉到一首诗中的意象运用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而且又让人感到新奇,仿佛人生第一次相遇,我们便称其为好诗,反之便是一般性诗歌。当然,除了意象,有些物象组合到一起产生隐喻效果的时候,也会产生戏剧化效果,只不过单独的一个物象是无法产生意象的隐喻效果的,必须是有相互关联的两个以上物象组合一起才行。

月亮啊,请映照我垂注在空中的身子

如同映照那个从零飞向一的鸟儿。

——陈先发《绝句》

一个鸡蛋是个“0”,鸟出壳,飞出一段变成“一”,这种奇思妙想本身就足够戏剧化,而对其背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励志寓意,也隐喻得恰到好处。

《远和近》/顾城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云在天上,我在你眼前,你却看云朵像朋友,看我像陌生人,一种戏剧化的不可能性巧妙暗示出了一个词“心距”。

《夜》/李小雨

鸟在棕榈叶下闪着眼睛,

梦中,不安地抖动肩膀,

于是,一个青椰子掉进海里,

静悄悄地,溅起

一片绿色的月光

十片绿色的月光

一百片绿色的月光

......

李小雨说,月光是银色的水晶做的,一碰就碎,有人也许不信,但我信了,一个青椰子把它砸成了千万块,一种妙不可言的戏剧化的美。

《握着手》勃莱

握住爱人的手,

就像攥着一个精致的鸟笼……

袖珍鸟儿在歌唱

在幽秘的草原

在手的深谷。

(鹰之 译)

握住爱人的手,就像攥着一个鸟笼,区区一个手掌竟然是一个神秘的大世界,有鸟鸣、草原还有深谷,方寸之地掀起爱情波涛,多么令人意外又妙趣横生的戏剧化。

《悼念叶芝》/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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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

小溪、机场、积雪、水银柱、仪表,这些平平常常的自然之物,被诗人奥登的“魔术棒”一搅合成了哀悼大诗人叶芝的演员,似乎天气因叶芝的离开而寒冷,连温度计被冻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太岁霍金》/鹰之

......

他就像非动物、非植物、非神物的太岁那样

看似奄奄一息,却在蓬勃生长

既足不离椅,又翱翔宇宙!

......

“请勿在此动土

这里正生长着一个霍金!”

霍金老人全身瘫痪,但他的科研成功却比正常人还要浩瀚,虽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脚不能行,但他的思想成果却一直在蓬勃壮大,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太岁”吗?!面对这样一座墓,谁还敢在此动土?

《去留之间》/帕斯

在去与留之间

白昼摇摆不定,

它还贪恋着自己的透明。

环形的下午现在成了海湾

世界在恬静中荡漾。

一切都还可见,但却捉摸不透,

一切都在靠近,不能触碰。

纸张,书籍,铅笔,玻璃杯,

在它们名字的阴影下栖息。

时间在我的太阳穴里脉冲式跳动

一成不变的血流音节。

光线在冷漠的墙壁上辗转

成为一座鬼魅般的反思剧场。

我在一只眼睛的中间发现我自己,

正注视着自己茫然的凝视。

那一刻一动不动地扩散着

我欲走还留:我是一个停顿。

(鹰之译)

这首诗几乎每段、每句都充满戏剧化诗意,下午半明半暗的天气怎么形容?帕斯说,是一个年轻美丽过的人不愿意老去,她想在自己的明媚里再待会,这时候她又变成一艘船了,在时间的海面上荡漾,当真羚羊挂角妙不可言。安静的纸张,书籍,铅笔,玻璃杯,是在它们名字的阴影下栖息。这时候作者便被这个神秘下午的时间俘获了,竟然钻到太阳穴里跳动去了,这不便是“匪夷所思”那个词吗。光线还会反思,抓住最后时光,在墙壁上放电影,来总结自己的一天。眼睛本来注视别人的,此刻还能注视自己的注视。扩散本来是动态的,在作者笔下却是“那一刻一动不动地扩散着”,然后在相看两不厌的状态中,作者也和这个神秘下午合二为一,变成了欲走还留的一个停顿。

《不期而遇》/辛波斯卡

我们彬彬有礼地彼此致意

我们说,久别的重逢感觉真好。

我们的老虎喝着牛奶。

我们的鹰脚踏实地。

我们的鲨鱼都淹死了。

我们的狼对着敞开的笼门打呵欠。

我们的蛇藏起了闪电,

我们的猴子幻想飞走了,

我们的孔雀丢掉了金缕玉衣。

蝙蝠早已从我们发间飞来飞去

我们谈着谈着便欲言又止

所有的微笑,只为了曾经的帮助

我们人类间,

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这首诗中制造戏剧化的大部分是物象,但也和意象一样同样奇妙,老虎——牛奶,鹰——脚踏实地,鲨鱼——淹死了,狼——对着开着的笼门打呵欠,还有蛇、猴子、孔雀、蝙蝠......,它们怎么变异了?变得我们好像不认识它们了?这便是“退化”,我们人类若离开大自然当“孤儿”,也会如此。

掩藏在文字背后的戏剧化

在口语或叙事类诗歌中,由于文字表面是平坦朴素波澜不惊的,很难发现意象类诗歌呈现过程的异彩纷呈,如果没有掩藏在文字背后的戏剧化,很难发现诗性,甚至很难称其为诗。因此,必须将此类诗歌以整首诗为单位视作一个事象,让读者似乎是遇上了一件荒诞离奇的一件事,但这种荒诞离奇的戏剧化背后又具有着必然发生的普遍性,才具有戏剧化的抒情性,否则仍旧只是故事,不具有诗性。

《嫌疑犯》/里索斯

他锁上门。他在他身后怀疑地看着

把钥匙塞在他的兜里。就是这时他被捕了。

他们拷打了他数月。直至一天夜里他坦白了

(这被当作证据)钥匙和房屋

是他自己的。但没有一个人理解

他为何会想把钥匙藏起来。所以,

尽管他被判无罪,他们仍然把他看作一个嫌疑犯。

这首诗塑造的是一个沉浸于灵感中久久不能归来的艺术家形象,在他刚把门锁好的刹那,他被灵感俘获并带到了另一时空,他无意识的把钥匙塞进了别人衣兜,甚至被别人拷打数月也浑然想不起自己是谁。这在寻常人眼中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除了那些离奇的梦游症患者,这件事是不可能在正常人身上发生的,它是戏剧化的,荒诞的,不可理喻的,但这对那些毕生献身于艺术或科学领域的天才,却又是一种惯例,或许天才与疯子只是一步之遥吧。

《梦者的新娘》/埃德森

有一个胖女人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胖女人。

为什么?她的母亲叹息道。

因为人们会认为我是一个伪装成胖女人的瘦女人。

那有什么好处?她的母亲叹息道。

因此有一个男人会娶我,因为很多男人都喜欢瘦女人。

然后又怎样?她的母亲叹息道。

然后我将脱下伪装,他会看到在这个胖女人下面是另一个胖女人。

并且他会认为我是一棵洋葱而不是一个女人。

他会认为他娶了一棵洋葱(这是另一种伪装),这个胖女人说。

然后又怎样?她的母亲叹息道。

他会说,多么时髦呀,一棵有阴户的洋葱。

记得有部电影叫《苦恼人的笑》,这首诗的构思跟这部电影有些相似,可以说是“一个苦人儿的幽默”,一个嫁不出去的胖女人,想了一个多穿衣服冒充是“伪装成胖女人的瘦女人”的笨办法,是的,这个办法是个笨办法,但这对于她或许也是唯一的好办法。尽管这个办法最终结局可能还是个悲剧,她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冒险一试,因为她有可能真的因此就嫁出去了。短短十来行的一个小情节,却蕴含着惊心动魄的戏剧化,读者如同在听一种流着眼泪的笑声,笑一下,读者的心跟着颤一下。

戏剧化是一柄双刃剑

戏剧化是一柄双刃剑,在增加一首诗的诗性并为读者带来阅读快感的同时,也会或多或少损伤诗歌的抒情性,或者说,真正强调戏剧化的诗多为抒情性不太强烈的诗。对于那些痛彻心扉、目眦尽裂的大痛或大怒之诗,不宜过度强调戏剧化,那样形同摆个姿势痛愤怒一样,或者说至情至性本身就是诗性。比如,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从头到尾只是直抒胸臆的白描,但足以让闻着落泪,再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是兴之所至一挥而就,却也千古无二。当然了,凡事都有例外,翰翰的《重量》同样是痛彻心扉之诗,但他的“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的金石之句也同样是戏剧化的,还有北岛的《回答》,同样是大怒之诗,这首诗中戏剧化成分也不少,同样很精彩。

总之,戏剧化必须服从诗歌的抒情性而存在,它是为情感服务的,当它能增加诗歌抒情性时它便是风助火势的风,是一首诗彰显诗性的“证据”。当它不能为诗歌的抒情性服务,甚至还对情感造成伤害时,它便有可能是“开锅就怕冷水点”的“冷水”,这时候强调戏剧化,很可能便是画蛇添足。

我们来比照两首诗:

《高原上的野花》/张执洁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菠菜》/臧棣

我冲洗菠菜时感到

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

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如此,菠菜回答了

我们怎样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

看见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的天使的问题。

菠菜的美丽是脆弱的

当我们面对一个只有50平方米的

标准空间时,鲜明的菠菜

是最脆弱的政治。表面上,

它们有些零乱,不易清理;

它们的美丽也可以说

是由烦琐的力量来维持的;

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

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

这两首诗中都有将植物比作自己孩子的比喻,且都是很新鲜、很陌生、很戏剧化的,但结果却迥然不同,前一首因为破坏了诗歌的抒情性,因而属于哗众取宠的假诗,而后一首却和作者的抒情性亦步亦趋衔接得恰到好处,因而属于妙喻。这是为什么?因为,女人为男人生孩子,需要付出十月怀胎之苦,是一种奉献,而一个男人呢?这——你懂的,因而属于哗众取宠的伪戏剧化。而且,小河水二十四小时不停流动,如果将此比成是一个老父亲为爱女儿终日哭鼻子不停,那这样的爱不是爱,是对子女的一种沉重负担,因此,属于地地道道的假诗。

结语:

当前属于诗歌的尴尬年代,诗歌的生态环境甚至快赶上“文革”前的歌德体时代了,不但编辑、评委的水准差,教授、评论家的操守糟糕,甚至连诗歌的读者水准也越来越糟,主流刊物为“出了茅房进厨房”的杰作叫好发头条,网络读者为下三滥的屎尿屁或睡诗鼓掌送花,让人不禁想起某小说中的一句“连升三级,一群xx”。受此影响,诗人的写作操守也是一路向下,一蹴而就的粗制滥造作品比比皆是,甚至有一半以上基本上和随笔是差不多的,很多诗人已经没有了分行意识。写下此文,希望那些正在奋笔疾书的分行写作者能停留几分钟,问一问自己什么是诗,什么是诗性,也算停下来等一等诗歌的灵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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