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蒙：艺术是心灵投下的影子

左莫 2023-06-11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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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蒙文章授权来自：公众号“京雷艺术传奇”

我们日复一日地在生活和心灵投下影子的清单上涂涂写写，抓住令我们感动的东西，并把它命名为艺术。

那么艺术一定是一见钟情的闪现，它源于私密处抑或是隐匿处，并支配着我们的一切感官，将我们的所有感受带到一个秘密的遥远的地方，那种在空间上极远而在心灵上极近的广阔世界。

在那个神秘莫测的世界深处，它散发的意境中蕴含着宇宙的深意和节奏感。

也许，人类的全部宇宙观都是从原始节奏的直觉中来的。在宇宙的通感中，有一种节奏：东方的老子听到由阴阳相成构成的节奏；西方但丁感受到是地狱与天堂接通的节奏。这种节奏不是哲学，也不是世界形象，而是艺术或者说是一种神秘的感受。

我们总是背叛了那神秘的国度，而那个国度并没有把它的灵感带走。在我们的梦中或在我们失神的时候，它总是浮现，总是一直萦绕在我们的心头，伴随着我们。

人们总是散播着自以为掌握的，而实际上并不掌握的东西。当我们注意倾听古老世界的回音时，过去就是取之不尽的源泉。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虔诚的神秘者，都是一个忠于并且敬畏于其未知秘密的人。

是的，我们忠实于其内部的秘密，目的就是为了揭开它的谜底，这样说并不悖论。因为，这正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必须去追寻我们的源头，追寻那不可见的秘密，以及心有灵犀的神性显现。它最终指引着我们——回归自我，和未来。

因此艺术家并非蓄意无视他所处的时代，而是为了传递另一个世界 —— 默默的世界，无尽的世界，唯一的世界的回忆。艺术家敏感地抓住吞噬我们的东西，重现人类最初画面：就是重现了无形的“母亲”和被遗忘的自我。

在这个过程中，创造必须与明确的意图分离开来，这样创作者纯粹的直觉状态才能得到实现，但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不断地质疑自我，消解掉以往已经创造出的成果。如果没有这种持续的消解行动，经验本身就会不可靠，它就会变成“现实”的真实，却失去其内在的真实性。

我们了解到柏拉图之所以反对艺术，他把艺术驱逐出他的理想国，是因为出于对诗的说谎功能提出质疑，所以把诗人排除在他的理想国之外。在这里我们看到柏拉图总是力图去阐述以“现实”为基础的理念。

柏拉图说诗人说谎，原意是指责荷马，是由于诗人荷马的行吟严重危害了城邦的利益。因为荷马把神和英雄说得无恶不作，破坏信仰和伤风败俗。根据这两大罪状，他把诗人逐出了他的理想国。实际上柏拉图并不完全否定文学和艺术，他只是继承了苏格拉底的审美主义：凡要成为美的，就必须是理智的。

无可否认柏拉图从未彻底睁开过激情放纵的艺术眼睛，他的眼睛是不可能清晰地看到狄奥尼索斯的深渊，说到底这眼睛里只有崇高而备受赞颂的理性的东西。

针对柏拉图的质疑，我们有必要重新去认识这个值得追问和探究的古代现象的意义。事实上古希腊的艺术正是荷马、埃斯库罗斯们所表现出狄奥尼索斯的人性深渊和高峰，那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伟业。

作为哲学家的柏拉图，其全部思想的核心是对理念世界的追求，坚信自然是可知的，知识是万能的。他对自然之可探究性的信仰和对知识之万能功效的信仰，简单来说就是通过知识使人获得智慧及理性。

所以他认为艺术是模仿和说谎，是“影子的影子”，他和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一样认为，艺术不能言说真理，不能抓住真理。

是的，艺术也许不是真理，但它充当了认识真理的途径，它是用来让我们发现那些概念性思维所偷走的东西的。在每一次真理的揭示之前，艺术家总是将喜悦的目光停留在隐蔽性的东西上面，考察大自然变幻莫测的景象和研究人类内心纵横交错的建筑物，以陶醉在揭示中为其至高的快乐目标。人类正是从大自然混乱的电闪雷鸣的影子里，才得以探知到人心深处的某些奥秘活动，而艺术造成影响的秘密就在于使我们重新陷入这种分享奥秘的状态中。

对每一个创作者而言，直觉恰恰是一种创造的和肯定的力量。

艺术创作绝对依赖艺术家个人的意识，并且它会以其特有的形式表现出来幻觉成分，幻觉历来都是艺术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么说吧，创作者与观看者共同分享幻觉，体现了艺术的独特魅力，这也是艺术的本质。

我们总是能感觉到有一个隐匿的世界，它与我们睁开双眼所看到的世界并不相同，也并非同时诞生的。它们彼此之间就像色彩之于阴影。

而艺术家就是那个能开启两个世界之门的人，即开启内部与外部、可见与不可见、秩序与混乱、界限与无界限的人。

我们平常人总是睁开视觉的目光，而忘了内视的目光。然而创作者却是利用内视的目光凝视着消失于视野中看不见的东西，神秘隐匿的东西。

这就是米开朗基罗为什么能在宁静的石头中看到了大卫的影子，它瞬间潜入艺术家的感官仿如一种心领神会的使命。接着艺术的魂令在他内心深处强烈回响，就像梦中的画面投射在回荡的黑夜之中。在大卫遇见米开朗琪罗之前，它是没有身躯没有自我的，它发出的信息不是在古老的伯利恒（大卫的出生地），而是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卡拉拉山（开采大卫巨石的所在地）。这块灵石上也没有标注着大卫的名字，只有那纯粹的“符号”在回响，它始终在等待着，等待着艺术家把它这个困在石头里的“王”释放出来。

于是，我们确信一件艺术品在创作之前就已经存在，这就是艺术。艺术的本质并不在于创作出来，而在于创作之前的捕捉和领会。

在双方对视的意识相互存在中，那种凝视的信任已被奏响，在回归艺术的本源时被奏响。仿佛石头面对石头的寂静自觉，那心领神会的私密性永恒，既是全部又是虚无，美学在这里创造了令人生畏的辨证法。

艺术的确存在于最私密的秘密之中，存在于自身的神秘之中不为一般人所知，创作者的每一次表达，就像睡眠的脚步，私密地迎娶了黎明的话语。

对任何东西来说，最高级的是内部的私密。那么灵感是私密的，灵魂是私密的，高贵的东西也是私密的。艺术和私密总是如影随形，也只有艺术才能开启它的孪生兄弟 —— 私密性的主观、直觉、时间、空间、新生及死亡。

私密，就是远离喧嚣和现实，而不是远离艺术和死亡，它是做着梦的心灵。

愿它们成为我们心灵的满足之物，也愿所有内在的东西被艺术照亮，这样你就会在一种深度的世界里拥有一个深情隐蔽的它。

我们在率先感受那甚至认识之前，就试图被说出来的东西就是影子。人类的任何发明创造都可能和影子有关。影子比人类嘴里说出的真理的时间还早，它甚至比任何意义都更让人着迷，从这点来说，柏拉图所否定的影子（即艺术）显然比真理有趣得多。

艺术往往滋生于不那么严密的思辨空间中，它成为艺术家沉迷于此的梦想的隐匿之地。我们就是在那朦胧的力量藏匿的地方从事创造性工作，并漠视一切理性的规则，轻蔑一切由说教和智力所制订的法律游戏。我们的精神在此充满了“寂静之夜的漫步”。

在“最后的王国里”，在隐蔽的角落里，我们应该把影子请出来。我能预感到，在我们的生命里，有一种阴影先于我们而存在。当强烈的光线投下它的影子，那种纯净和简洁明了，让我们看到再没有比这令生命再现的方式的无比鲜明的了。

它栩栩如生，看得见近乎真实。之所以说近乎真实，是源于诞生的本质。这种本质在它诞生之前就已存在。可以肯定它一定和艺术密切相关，并且只有艺术才令这近似的感觉更深刻，与此同时艺术却又无法提供任何实际或真实的东西。

也许，“说谎”就是艺术的特征，任何一种艺术是不会容忍真实的。

是的，艺术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自然主义，而是浪漫主义或者说是神秘主义。若想创造美，他就应该拒绝真实。艺术才能让人觉察到它在历史之外的纯粹状态及其在时间之中的最初的复杂性。

无论我们身处何处，无论我们看见什么，这些都只是幻觉，因为当世界真实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早在梦中看到了这个世界。在古老的从前，在大陆尚未凸起，生命尚未诞生之前，原始海洋和原始太阳之间来往密切，那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国度，对生死也一无所知。事实上，这样的国度正适合我们的梦想，因为它广袤辽阔，在意义上也象征着缺失的圆满。

现在我们所看得见的世界，仅仅是形体的世界所唤起的感觉和肉身。然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永远感觉到有某种既不能被看见也不能被读到的东西，它不受任何外在的力量所支配，甚至也不由任何神所创造。

有时候，我们形而上的痛苦，莫名怀旧的沮丧是时而困惑不安的灵魂企图探出窗棂拥抱生活的影子，敏感的画家总是不由自主的画下这些稍纵即逝的东西。说它是东西是因为它本身的不确定性因素，在我看来这是一些思想的虚幻回声，一首隐秘的诗歌。

如果说是影子吸引着我，不如说吸引我的是影子的景深处的国度——对我而言，那里闪现着神秘的价值，从那个国度我们学习诗、艺术、记忆和各种否定的逻辑技巧。

在我们东方，这样的审美总是收敛处于暗处，因为我们懂得这份神秘既细腻又复杂的情感，从暗的地方更容易透出它的意义和本质的端倪，东方的艺术在其本质上有一种清醒，一种自持的骄傲。

尽管这个世界是由其存在的形式组成，但总是暗含着一种潜在的、超验的内在秩序。人只要有存在的一天，就会竭尽全力从中提取出真、善、美的绝对价值。从笛卡尔到尼采再到今天，美学已经发展了一条以情感结合思想为基础的生命哲学的途径。人们应该感怀文学艺术提供的形而上超验与诗意栖居的美好。

黑格尔可以从哲学思辩性思维的角度来揶揄古代东方艺术：如果只看成一种单纯幻想的游戏，似乎东方在这方面最为辉煌。诚然，苏格拉底、柏拉图更是可以质疑和斥责艺术的说谎，说它容易引向对世界与生活的诽谤。但或许有一种生气盎然的超验性东西蕴含在美中，它越过物质或舍弃物质，从而让人迷恋这个有限的必死的客观世界。艺术在这里就充当这个功能，除了艺术我还真想不到别的。

我们就是这样走在一个巨大的废墟上，久久地探寻最美丽的国度，像一个命运在强烈的光中，完成一项未来时代的期待。

2018.7.19 于北京小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