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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娥 周松芳 | 荔枝进贡自汉始,贵妃荔枝自粤来

 芸斋窗下 2023-06-1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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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贡荔来自岭南还是四川?宋代及后世荔枝如何进贡?本文从史籍、方志、奏章、诗词、实录等多种文献资料着手,辨析贡荔来源、干荔还是鲜荔、运送方式等问题,厘清荔枝进贡历史。

荔枝进贡自汉始,贵妃荔枝自粤来

文 | 齐文娥  周松芳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3年第1期

关于荔枝的进贡史,学界多纠缠于唐代,唐代又集矢于粤贡还是蜀贡,以及经行的道路与呈送的方式等难以印证的细节,以致聚讼千年,迄无定论。其实我们放宽历史视界,从干果进贡说起,进而到鲜果的转型,再到鲜果的大量进贡,最后到由于技术等的进步,如何贡都不成问题,则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比如鲜果进贡始于东汉,道出粤西,则唐沿汉道,顺理成章,而蜀道前此无一言及之。

早期的贡荔:由干果到鲜实

早期关于荔枝的记述,无不指向南越:南粤王贡干荔指向南越,汉武帝移栽荔枝指向南越,汉和帝贡生荔指向南越,唐代早期的记述也指向南越,否则就不会有张九龄的《荔枝赋》慨叹岭南荔枝之不见知于世人了。后来主要因为白居易为官忠州,写下多篇关于荔枝的著名诗文,四川荔枝才渐渐广为人知。以其地近长安,故每猜想贡由蜀地。

荔枝最早的进贡史料见于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秀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赋有夸饰色彩,不可当真,这里也指的是移栽荔树。而起移栽之心,当是缘于听南来北归之人听说过荔枝的美味,以及尝过进贡的干荔而推测鲜荔之美。干荔枝进贡,始于南越王尉佗,蔡襄《荔枝谱》说:“荔枝之于天下,唯闽越南粤巴蜀有之。汉初,南粤王尉佗以备方物,于是始通中国。”更早的《西京杂记》也说:“尉佗尝献高祖鲛鱼、荔枝,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后汉书·和帝纪》说:“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腾阻险,死者继路。”则应该是进献鲜荔枝了。干荔早有进贡,何曾劳民伤财如此。而在晋人嵇含在《南方草木状》“荔枝”条引成书于汉末的《三辅黄图》说:“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建扶荔宫。扶荔者,以荔枝得名也。自交趾移植百株于庭,无一生者。连年移植不息,后数岁,偶一株稍茂,然终无华实,帝亦珍惜之。一旦忽萎死,守吏坐诛死者数十,遂不复茂矣。其实则岁贡焉,邮传者疲毙于道,极为生民之患。”当也系鲜果,如系干果,同样不需邮传疲毙。不过此系孤证,不能充分说明汉武帝时实有进贡过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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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恽寿平《荔枝绶带图》

唐代贵妃贡荔的来源

关于杨贵妃所吃的荔枝来自岭南还是四川的争议,史不绝书,其实“岭西”(高州也属于泛意义上的岭南西部地区)才是解决这一关键的钥匙。也就是说,早期移植或者进贡荔枝,皆从岭南西部。这也有一个历史的必然,即早期的海上丝绸之路,是以岭南西部海港合浦和徐闻为始发点的,唐代的著述中还载有“欲拔贫,诣徐闻”的谚语——当时北通中原的主要商路和驿道,均自岭西。

比写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名诗的杜牧年代要早得多的湖北襄阳人鲍防,乃是与杨贵妃差不多同时代人。他是天宝十二年进士,历任御史大夫、福建和江西观察使、左散骑常侍、礼部侍郎,封东海郡公,追赠太子少保。他在《杂感》一诗中即咏及贡荔一事,并且明确说是贡自岭西:“汉家海内承平久,万国戎王皆稽首。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雁飞不到桂阳岭,马走皆从林邑山。甘泉御果垂仙阁,日暮无人香自落。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按,宋计有功《唐诗纪事》曰:“防于诗尤所感发,以讥切当世。与中书舍人谢良弼友善,号鲍谢。”则此诗所讥,当为当时贵妃贡荔之事,真切著明。那么,荔枝进贡自岭南西部,也自然属实。

到了杨贵妃贡荔时代,一代名相张九龄已经开辟了岭南东部的大庾岭驿道,那继续沿岭西驿道上贡,或许就与高力士有关,而且完全可能贡自高力士的故乡高州——唐代而言交州,乃属泛指,完全可以涵盖高州。关键的是当时人认为中国荔枝之佳者在岭南,岭南荔枝之佳者在高州,如晚唐段公路《北户录》“无核荔枝”条曰:“梧州火山者,夏初先熟而味小劣。其高、潘州者最佳,五六月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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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居廉《荔枝》

稍晚力主贡自岭南特别是高州者,则非一代朴学宗师也是封疆大吏的阮元莫属;他在《岭南荔枝词》里一再强调这一点,虽然进贡路线与传统说法有所区别。他先说:“人道骊山驿骑长,漫疑不是岭南香。漕河自古通扶荔,此路难瞒张九章。”对此,其子阮福注曰:“考唐时转运由扬州入斗门渡淮入汴,由汴入洛,由洛入渭,运入太仓。岭南贡荔,当亦如转漕之制,连株成实,轻舟快楫抵渭南后,摘实飞骑,一昼夜可至长安矣。若云马上七昼夜,必无此事。”又引《旧唐书·地理志》“岭南道广州南海郡土贡荔支”,而“考东西川土贡皆无荔支”,再引《乐志》说:“南方进荔支事,若是蜀贡,当云西方不当云南方也。又杜子美诗:'忆昔南海使,奔腾进荔支。’又云:'南方每续先樱献。’据此数证,已为确实,况子美生于唐代,目击其事,其为岭南之荔更无疑矣。”

定下岭南,阮元则进一步确定高州:“新歌初谱荔支香,岂独杨妃带笑尝。应是殿前高力士,最将风味念家乡。”中唐元稹等的奏状,进一步表明,鲜荔进贡,终唐之世多有,只是稍有停辍而已,而且也是贡自岭南:“臣伏见元和十四年,先皇帝特诏荆南,令贡荔枝。陛下即位后,以其远物劳人,只令一度进送,充献景灵,自此停进。”(《浙东论罢进海味状》)也即是说,在安史之乱后国家政局不靖,国力远逊的情况下,还在维持鲜荔进贡,那杨贵妃不吃荔枝,“真对不起开元盛世了”。此处荆南,当指传统意义上的荆楚南部,也即岭南——岭南旧曾属楚,而蜀则从未属楚。狭义的荆南不产荔枝,人尽知之。

宋世及以后的贡荔

宋代交通更为发达,帝都汴梁(开封)也更近南裔,按理说应该早有鲜贡荔枝,可是我们从曾巩的《福州拟贡荔枝状并荔枝录》看,此时立国已百年左右,犹未有鲜荔进贡,即便干荔,也都是寻常品种:“陛下之时,方以恭俭寡欲为天下先,固不可得而议及于此也。至于岁贡,既干而致之,然顾以常品,其尤殊绝者,则抑于下土,使田夫野叟,往往属厌,而太官不得献之于陛下,陛下不得献之于宗庙两宫。”可见北宋初中期皇帝的执政之美。是故,曾巩提出增加新鲜的好品种的干荔枝的进贡,还是试探性的,并反复解释:“盖荔枝尤殊绝者,固不可多致,若每种岁贡数百或至千数,每州不过用三五步卒,使之日行两驿,固不为勤且烦,非有劳人费财之患,而修贡者不知及此,此臣之所未谕也。又荔枝成实在六七月间,虽干而致之,然新者于其甘滋犹未尽失,至于经岁,则所存者特其滓苴而已。而每岁贡入,常至冬春,夫蛮夷异类,贽其方物,皆知用其土产之良而不敢慢。今邦域之内,守藩之臣效其贡职,而曾不知出此,此臣之所以敢安也。”同时也还提出闽粤并贡,并不以道里远近而偏废:“今荔枝复得贡其尤者,则闽粤之产,选择而充庭实者始备,所以致臣之恭于其贡职,此臣之官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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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赵昌 《荔枝图》

很快,我们就从苏轼的《减字木兰花》词中,看到了进贡鲜荔的史实:“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轻红酿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是当年十八娘。”详词意,当是贡自福建,先走海运,再转内河及运河运输,故曰“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又说“不贡奇葩四百年”,则唐代以后,荔枝久不进贡,自此始得恢复。这都是极应为治荔枝史尤其是荔枝贡史者所当注意的。不过这只是零星史料,从北宋末年宋徽宗开始,鲜荔进贡的故事就大兴了。如陆游《老学庵笔记》说:“宣和中,保和殿下种荔枝,成实,徽庙手摘,以赐燕帅王安中,且赐以诗曰:'保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蛮。思与近臣同此味,红尘飞鞚过燕山。’”宋徽宗的另一首《宣和殿荔支》也写到移栽的情形:“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子丹。玉液乍凝仙掌露,绛苞初结水晶丸。酒酣国艳非朱粉,风泛天香转蕙兰。何必红尘飞一骑,芬芳数本座中看。”但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认为并非在皇宫生长结实,不过将快要成熟的荔枝,连株运至宫中:“生荔支,宣和间以小株结实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阙下,移植宣和殿,锡二府宴赐琼。”解释甚合情理,否则真是有逆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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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宋徽宗《写生翎毛图》局部

南宋建都临安,甚近产地福建,贡荔更是不在话下。史册所载,班班可考。《宋史·高宗本纪》说:“(二十三年八月)甲午罢温州市黄柑、福州贡荔枝。”方志所载则更夥,无须多言。记载的事实,在一些诗词中也有体现:“却贡无因送上天,漫山如锦但堪怜。罗浮所产真奴隶,只为曾逢玉局仙。”(刘克庄《和赵南塘离支五绝》)范成大也说:“绍兴丙子夏,有自行都饷贡余新荔子者,坐客称叹,穷山所未尝有,呼酒更酌,鼓琴以侑之,且为之赋。”而在赋中说:“斥蜂蜜之黄腻,谢佛桑之红干。”(《荔枝赋》)更表明当时贡荔是既不用蜜渍之法,更排斥盐渍之法。蔡襄《荔枝谱》说:“红盐之法:民闲以盐梅酒浸佛桑花为红浆,投荔枝渍之曝干,色红而甘酸,可三四年不虫,修贡与商人皆便之,然绝无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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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林椿《蜡嘴荔枝图》

元代国祚不长,贡荔记甚短,且都城远在北京,笔者未曾见进贡鲜荔的记录。明代也未见有贡荔记录,这可能与朱元璋尚俭厉禁有关,如方孝孺《谢蜀王赐果十首有序》说:“九重勤俭恤民劳,锡贡深思道路遥。异味奇珍俱诏罢,皇明家法胜前朝。”时在朱元璋为历练他,委其任蜀王府长史时。即便如后期崇信道教,宠信严嵩等人,导致朝政腐败的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虽作《御制荔枝诗(二首)》,如其一曰:“荔支佳果产南方,何事名为十八娘。露湿嫩柯青玉色,日蒸奇实紫绡光。累累叶底垂珠颗,个个囊中蕴玉浆。驿马星驰来贡献,明皇赐与贵妃尝。”详诗意,不过艳羡明皇故事,似乎自己并未得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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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佚名《离支伯赵图》

真正大开鲜荔进贡之门的,乃是清朝诸帝,而且进贡方式正是陆心源和阮福所说的连盆方式。

清代贡荔,大约主要还是为了黼黻太平的需要,文献所见也是始于康乾盛世,所以康熙皇帝就亲自题咏,并说是“大官先散词林客”(《题闽粤进贡小香荔枝》),首先赐赠文人近臣,不同于唐玄宗之专为杨贵妃。雍正勤俭,故无记载。到乾隆时期,则大开进贡之门,也大写题咏之诗,前后计十六首之多,对荔枝之美,赞叹备至,同时也生动地反映出盆贡鲜荔的特征。

如《荔枝》(效竹枝词)有曰:“倚栏暑退欲秋时,手摘清香带露枝。何用沉瓜并浮李,星星一颗沁诗脾。”枝头手摘,自然新鲜更胜于闽粤市面所售。《食荔支有感》既明确地写出了贡自闽中,更在自注中写明连树进贡:“炎州佳种号离支,巴峡泸戎未足奇。色写天霞连颗缀,影留闽月带根移。(闽中岁进荔支多连树本,鲜摘色味绝佳。)酪浆雪质无能比,玉管云笺有所思。梦里不知身是梦,还如赐食寝门时。”《荔支至颁赐朝臣因而有感》则写到了年年进贡的情形:“闽中佳实秋前到,相对年年有所思。”《食荔枝有感岁贡》也是如此:“岁贡非劳驿骑驰,雌黄久足息腾词。常年每感寝门赐,今夏重增椒室悲。”

《荔枝》则逆推认为唐代也是如此进贡,那么即便到了长安,也可仍保新鲜,如此一来,说杨贵妃所吃荔枝已然败坏,大抵诬辞:“赤珠囊缀翠琼株,方物何须辞不须。一骑红尘味仍败,始知记载率多诬。”另一首同题《荔枝》诗也重复此一观点:“分根植桶土栽培,度岭便船载以来。经宿败而人马毙,紫微诗句涉虚哉。”并自注说如此运送甚便,也非艰难之事:“今之荔枝自闽而来,率分其稚根植于桶,以舟运至,非甚艰致。而缀枝鲜腴如常,并有至此旬余方熟者,神御荐新,并颁赐王公大臣,岁以为常。若杜诗所云,一骑红尘,自南海七日而驰至长安,则其果必败不可食,有如唐书所言,而人马亦未必即至驰毙。大约记载之书多不实。即如今之报军机要务,一日夜驰六百里,加急则八百里,然皆按驿换人易马,岂有驰毙之事。唐时驰进荔枝,即真亦断无不换人易马之理,一人一骑岂能直驰数千里乎?”前引阮福注阮元《岭南荔枝词》,大抵本此。时代相去甚远,乾隆不度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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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罗聘《荔枝画轴》局部

康乾盛世至乾隆而登顶,在国运昌隆、国力强大的背景下,进贡荔枝,变成平常之事,尽管北京远于长安。乾隆吟咏之余,甚至认为唐代贡荔之艰,实属夸大其词。而当时人已多有在诗文中言及康乾时连树带桶鲜运荔枝这种“创新”的艰难,并明确希望罢贡:“谁能上书罢贡献,令人千载思唐羌。”(潘耒《荔支盆》)其实乾隆自己也是知道其中种种不易的,首先一棵连桶的荔枝运到京城,能保住的鲜果不过数颗,故其赏赐,无不以颗计,即便到他晚年,仍是这种状况。如乾隆五十五年六月某日实录曰:“着附报发去新鲜荔枝五个,赏福康安二个,赏阮光平二个,赏陪臣吴文楚一个。”再过数十年,至其子嘉庆时期,仍是如此,如嘉庆十九年甲戌秋七月某日的实录说:“又谕:'每年福建贡鲜荔枝到京,第一次赏给王大臣等,俱叩谢恩赐。其二次给赏者不再叩谢,以省繁文。前曾有旨饬谕,昨仪亲王、成亲王、庆郡王永璘因二次赏给荔枝,复叩头谢恩,实觉多礼。’”真可谓一荔入京万荔凋。可见在相对落后的唐代,运到长安,还有渣吗?

再后来,进入火轮时代,且不说进贡,即便鲜荔市售,也成常见,小小贡荔,则不足为奇了。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编辑:揭莉琳

审核: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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