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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寄往天堂的报告】◆胡文宽

 白云之边 2023-06-15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胡文宽,男,19698月出生。山东费县第一中学高级教师,费县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百家》《大众日报》纸媒以及齐鲁文学、西部散文选刊、费县作家圈等公众号发表过散文多篇。喜欢读书,尤其热爱散文阅读与写作。世事喧嚣,惟愿安静一隅,享受寂寞,思考人生,静观社会,然后诉诸文字。

寄往天堂的报告  
父亲,您离开我们近三十个年头了。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现在咱家已完全不是您在世时的模样,村子也不是您在世时的面貌。当您魂兮归来,您将不识您曾经生活了六十年的村庄,不识您曾经苦心经营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院。

您和母亲说过,咱家原来的五间老屋是分两次盖起来的。先盖的西边三间,花了一百多块钱,家底子就空了,还拉下了“饥荒”(借债)。当年无论谁家盖房,都是生产队出工,户家出料管饭。自从打定主意盖房子,生产队分那点小麦细粮就不敢吃了,好攒起来待客;打地基的石头一次买不够,每年买一些码放路边,攒好几年才施工;椽棒、门窗和房梁所用的木头也是多年积攒下来,手里有点钱就买几根有点钱就买几根,竖立西夹道里存放;垒墙的土坯更是您和姐姐们一块一块花大力气下大功夫自制的。

独轮车左右安放两只柳条篓子,您推车,大姐二姐装土拉车,一车车一趟趟把土运到打麦场,掺进麦秸稻糠和成泥。先用铁锨来回倒腾着翻两遍,再用?头搋,人跳进去用脚踩,使之均匀、粘稠。一个矩形的木质模具平放地上,塞满泥巴,大铲抹平,再把模具拿开,长方形土坯成形,农村称之为“脱坯”。如此一个一个复制下去,直至土坯摆满偌大一片打麦场。你们劳累五天才把需要的土坯预制完成,望着排列整齐的一方方土坯,您抹掉额头汗水的同时心头可能稍感轻松。不幸的是,转天你们把土坯立起来晾晒时,突如其来一场大雨,土坯全部泡了汤。您坐在场边唉声叹气,姐姐们站在稀泥里抹眼泪。无奈只好重来,再次和泥、制坯。第二次也没等晒干,老天又来捣乱。于是第三次制坯。也许被你们的辛苦和执着感动了,老天终于开了眼,连着五个晴天晒干了一场的土坯。现在大姐回忆这段往事,还是连连慨叹不容易。土坯与现在的水泥板差不多重,每个有三十斤,姐姐和您一块块装到车上,推运回家,再一块块卸下,堆摞整齐,用塑料布盖好。一块土坯在您手里不知要过好几遍才能砌到墙上。

一天下来,您累得腰直不起来,盖完那三间屋,您累得躺床上歇了好多天。

东边两间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盖的。眼看着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您开始琢磨把房子接起来。那时多数家庭生活好转了,缸盆里有余粮,饭桌上有炒菜。我记得,家里一头猪养一年出售后,您高兴地告诉我,“我在银行里存了二百元钱”。这是咱家第一次存钱。第二次盖房,找匠人购材料,您主要是操心拿主意,再有姐夫们帮忙,您省心不少。

两次盖房,历经十个年头,五间堂屋终于盖满,了却了您心中一桩大事。打墙盖屋,儿女成亲,农村人一辈子过得就是这些。何其简单的人生目标,但在艰难岁月里,温饱尚未解决,这几件大事其分量堪比太行王屋大山,压在我们父辈的肩头,足以让他们腰弯背驼。

这五间草房无疑是您主持修建的最大工程了,在您平凡忙碌的一生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您又在南窗外支起葡萄架,院东辟出小菜园。当时您对生活是满意的,对自己的成就是骄傲的。我记得您经常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早起扫扫落叶柴火,铲除鸡屎鸭屎鹅屎,撒上东河里推来的细沙,夏天的晚上坐院子里摇扇乘凉,冬天则与老友们猫在炉火旁抽烟闲聊。这个时期您好似南山下的陶潜过起了悠闲的田园生活。

我结婚前,您决定盖三间东配房,两间做厨房,一间做过道(即进出的大门),把院子改造升级。您当家做主,希望日子过得像个样子,家像个样子,不落人后。这次因为有了我的工资收入,没有借钱。

没想到,这是您主持的最后一项工程。您操劳一生,把咱家整修得像个样子,刚过了几年不为吃穿发愁的日子,一九九四年您就去世了。

社会发展的比您想象的要快,农村面貌变化越来越大。村里垫高了街道,铺了水泥,路面高过咱屋的地基,夏天水涌进院渗进屋,潮湿不堪。老屋旧土墙,行人伸手就能够到屋檐;屋顶稻草麦秸被麻雀钻得到处是窟窿,年年修补,还是换着地儿漏雨。形势也逼人,周围邻居都起了大平房,坐咱院里有身处盆地的感觉,所以我决定把老屋推倒重建。

二零零二年,我攒了两万块钱,弟弟也工作挣钱了,几个姐家的生意红火都帮忙,我盖起来四间大瓦房。从那以后,我接您的班,开始了改造家院的一项项工程。

父亲,您费了心血和力气盖起来的老屋,在里面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就这样被不孝子砸掉了。您和母亲住了二十多年,生养了七个孩子,姐姐们从这里出嫁,我们弟兄仨在里面结婚,您在里面病逝。老屋低矮狭窄的空间,曾经上演着咱们一家人的烟火日常,曾经堆放着您年年劳作换来的收获,曾经发生过您和母亲因窘迫而引起的斗气甚至吵闹,曾经装满您的忧愁感叹以及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所有这些,最终让您的儿子给破坏掉了。

随着老屋消失的,还有:墙壁木橛上挂着您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您用过多年的镰刀绳编,烙有“农业学大庆”字样的扁水壶,您的毛笔字帖,连同墙上糊了多层的“身体健康”“全家幸福”.....随着墙倒屋塌灰飞烟尘起而不见了踪迹。虽然您已去世多年,但这些物品一直在,它们留存有您的温度痕迹,浸润了您的气息汗液,凝聚着您的人生经历,我们睹物思人倍感亲切,足以抚慰思念之情。那一年,被不知珍惜的我一下子弄没了。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但愿,它们都是随您而去了,继续配伴在您的身边。

接着消失的,还有靠西墙您搭建的窝棚,西南角您亲手垒的猪圈,院子中间您领着我和三弟挖的水井......高大亮堂的大瓦房映衬下,这些已不配套。把它们扒掉盖了卫生间和浴室,铺设自来水;南墙根的垃圾坑也填平了,种上几杆修竹,多年蔓延,现在已是竹林萧萧。竹林萧萧,风声飒飒,仿佛在诉说着这个院子的前世今生。

屋土垫了院子,再铺一层石头,用混凝土磨平,新房地板要比过去高起一米半,像建在一个台子上,母亲说,从此不再受雨水的气。大屋起来了,东配房成了地窖,于是隔年也起高,粉刷一新。大活干完,我又让匠人重修院墙,扒掉土墙砌砖墙。

站在院里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原来的影子?原来的梧桐槐树老榆树在建设过程中都砍伐了,然后母亲栽了一棵无花果,一颗核桃树,两棵石榴树,一溜香椿树,一片竹林,均是您去世后栽种的。

望着满院的新,我的心却空了。

父亲,儿子把您生前所建设的一切都拆掉了,在您老人家不知情不参与也无从反对的情况下,我有意无意做了这一切。父亲生了儿子,就是让他来推翻自己的吗?猛然间,我感到慌愧不安。

人事不堪,而社会滚滚向前。

父亲,我再向您报告,您的儿子外甥们都在城里买了房,住上了高楼,早已过上了您那一辈奢望的“共产主义生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甚至是远比那个标准更高的生活。

您没能跟我们享福,父亲!您离世太早,真正的好日子,您没赶上,让我们情何以堪?但是,九泉之下的您应该欣慰,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您,过够了苦日子的您,盼望的不正是这些吗?

当今盛世,如您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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