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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勋初:怎样确定一个好的论文选题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23-06-24 发布于安徽
对于文学研究者来说,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选择出一个好的论文选题存在不小的难度。如何提高读书效率?哪些书值得参考,如何整理资料?如何选定高水平的论文选题,写出好文章?
今天分享一篇周勋初先生的演讲内容,他以自身为例分享了如何确定论文选题与治学方法的经验。周勋初先生在古代文学研究界是著名专家,现任江苏文史馆馆长,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有《九歌新考》《韩非子札记》《韩非》《张骘〈文士传〉辑本》《文心雕龙解析》《中国文学批评小史》《文史探微》等优秀论著,更在古籍整理方面有《韩非子校注》《唐语林校证》等著作。希望周勋初先生的分享能给相关领域正在学习的学生与研究者带来些许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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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勋初先生









可能会给大家一种错觉,似乎我很聪明,写的东西多。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聪明,我这个人迟钝得不得了。也不会讲话,连普通话都讲不好。我曾经在北京工作过三年,我的爱人是北京人,但是普通话我始终讲不好。因此,语言上我是一个低能。有的人讲话很有激情,很有表现力,我不行,说话平淡无奇,温吞水一样。可见,我没有什么才华和能力。我的这些书可能会给人才学不错的感觉,其实比起当代学者来,并不算多。不过我的面还算比较广,从先秦到晚清,这在当代学术界是不多的。学术界现在是专家多,大家少。有苏轼研究专家、《文心雕龙》研究专家,等等。原因一方面在于现在的学术潮流逐渐向专门化发展,另一方面是受到苏联的影响,苏联是搞计划经济的,按一定模式来培养人才。在北京的中国社科院就是这种模式的明显例子:有的人一辈子就搞一个行当,如曹道衡先生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刘××先生研究小说。虽然都很有成就,但是走的还是专家的道路。有的人更窄,如吴××先生,只搞传奇研究。我个人的情况也是身不由己,往往是组织叫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现在回顾一下,我的主要特点就是做事认真。要干什么事,就一定要做好。我觉得新中国成立后至今,哲学系在文史哲三系中处境最麻烦,因为老是受教条主义干扰。动不动就说谁是唯心主义,谁是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就好,唯心主义就判死刑。我最不爱看这些东西,令人索然无味。我的政治条件很差,只能去做苦工,花了两三年,还不断修改,把《韩非子校注》写出来了。花了很大气力。后来又重新写了另一本书,叫《韩非子札记》。《韩非子》一共五十五篇文章,我细读之后,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所以决定读一篇,写一篇札记,而且要有新东西,是别人没有说过的,后来就成了《韩非子札记》,还正式出版了。这本书,在座看过的人可能不多。的确,在国内影响不太大,但是这本书用现在的话来说,却是效益很好。后来我到日本、马来西亚、中国台湾等地,好多人认识我。因为他们读了我这本书。马来西亚国内的一位最著名的教授,马来亚大学中文系主任郑良树也写信来与我结交。后来他出书,还叫我写序。我在台湾讲学,也有很多人认识我,因为台湾的中文系也把中国古代哲学的好多内容包括在内,台湾的哲学系主要是研究西方哲学的,如康德、黑格尔等等。因此,台湾中文系有一些人也读了我这本书。所以我觉得这一项工作还是很有收获。这就说明,自己虽然不聪明,但是做事效率还是很高的,要做事就一定要做成,写文章就一定要写出来。有的人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我想好之后就一定能写下来。

总之,上面说的只在强调读书的效率要高。有的人爱读书,只是光读不出货。怎样才能“出货”?现在的学生常是面临两种情况。以前的学生中常有不少意气风发的人,傲得很。现在则很少见到了,学生多数对自己缺乏自信,狂傲的人很少看见了。普遍都认为自己搞不出什么名堂来,谦虚得不得了。原因可能是他们面临的压力太大了:又要发文章,又要找工作,因此狂傲的人越来越少了。按说,二三十岁的人最应该意气风发,到了四五十岁以后才会渐渐沉稳,这是人的正常的发展过程。现在和学生接触,发现他们对自己大都没多少自信心。

另一个问题就是找不到什么题目。硕士研究生可能好一点,博士研究生更伤脑筋。博士论文选题确实麻烦。因为博士论文选题很重要,选得好,才会写出好文章,也会有一个好的学术起点,在学术界崭露头角,今后还可以不断开拓、发展。所以很重要,应该好好考虑选题。怎么去做呢?经常有人说,这个问题不能做,那个问题好做。其实,没有什么好做、不好做的,关键是水平的问题。有水平,则什么题目都能够做好;没有水平,好题目也写不好。如韩愈,写得人很多。我最喜欢读陈寅恪先生的《论韩愈》,就两三千字的文章,但是写得十分漂亮。这种文章不知道大家现在还读不读,好像不太读了吧?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文章,用的是文言文,与现在的文章不同,读起来疙疙瘩瘩的。大家最爱读的可能还是《文学遗产》《文学评论》等杂志上的文章,但是,这上面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文章不太多。我觉得要真正提高自己的层次,还是要读王国维、陈寅恪等人的文章,因为确实写得好,对人有启发。我于八十年代在南大带硕士的时候就开了一门治学方法的课。其中举王国维和陈寅恪为例子。我在南大教书时,曾经与老一辈学者如程千帆先生等探讨,认为讲方法,还不如挑出近百年来最好的一些学术文章,让学生看看学问是如何做的,反而会更有效一些。现在的同学们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文章的好坏看不出来,往往看到蹩脚得不得了的文章,却如获至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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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勋初先生与程千帆先生合影

所以,自己一定要有鉴别水平。所以我就开这门课程介绍读书方法。我没挑章太炎的文章,因为他主要还属于清代朴学的传统学人,对学术贡献的确很大,但不是主流。我认为近百年来最有成就的学术成果就是清末到民初的学术研究。这些人在清末的时候到国外留学,回来后在北洋军阀时期,一个个成长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评价古人,也要客观,一些历史应该改写。如,北洋军阀,以前老是被斥责为一塌糊涂,贪污、腐化,一无是处。北洋军阀有的是很坏,但是实际上不一定全部是这样。我们看,史学研究的王国维、陈寅恪,哲学研究的冯友兰、汤用彤等人,都是在清末时候出国,民初回来,在北洋军阀的时代成长起来的,因为当时的学术气氛还是比较宽松。胡适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因此,中国人应该好好考虑过去的那些讲法了。有些是很片面的,是教条主义的东西。为什么以上学者能够取得很高的成就呢?首先,他们接受的教育是以传统的国学为基础的,而不是分工过细的。如《十三经注疏》等等都读过。后来到了国外,又学习了新学术、新方法。因此,这批人基础好,视野开阔,研究成果最好。对这批人就不能不加以关注。我认为陈寅恪的文章就不能不研究。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是近百年来最好的文章之一。它将中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大家知道,“五四”时期疑古主义思潮严重,要推翻过去的一切。如胡适、顾颉刚等。胡适从美国回来,在大学讲课时,就从周宣王讲起,说中国此前的历史都靠不住。因为他在美国是学杜威的实验主义的,没有证据的东西,都认为靠不住。他认为,在周宣王之后,历史才一年一年地排得出来,此前则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我跟我的老师胡小石先生学过甲骨文,读得懂他的文章。王国维经过考证,认为《史记·殷本纪》中的记载基本正确。王国维的文章一出,胡适等人的论点不攻自破。近几年还陆续发现了许多古书和卜辞,那么古代记载可靠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因此有人提出:“走出疑古主义”的时代到了。既然《殷本纪》靠得住,那么《夏本纪》也应当是靠得住的。所以中国历史至少可向上推至夏朝。这样,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完全可以靠得住了。王国维的论文就将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写成这样的文章,就是好文章。

古代文学方面,陈寅恪的文章有许多新论。因为他眼光独到,《论韩愈》才两三千字,其中提出韩愈在中国历史上的六条贡献完全是他自己的独到体会。新中国成立后的文章,教条主义很严重。当时就一味贬低韩愈,抬高柳宗元。陈寅恪就在文章中说:谁骂韩愈,谁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般人这么说,可能会被打成反动分子,因此都不敢说。现在学术环境好多了,可以说了。总之,陈寅恪的眼光就是好。现在的研究工作动不动就强调要发现新材料。陈寅恪用的则都是大家都能看见的材料。如《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等等。但是,他就能够从中看出新东西。

下面讲一讲“聪明”和“笨”的问题。王国维的天资很好,实在了不起,我的老师罗根泽先生的老师就是王国维,我的老师胡小石先生则曾经是王国维的同事。我问过胡小石先生,王国维是否特别聪明?胡先生说他很用功。可见,王国维不能说是特别聪明的人。有的人的确很聪明,如胡小石先生、陈寅恪和闻一多等等。所谓“聪明”和“笨”,都是相对而言的。胡小石先生的记忆力特别好。他们那个时代,小时候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和现在孩子小学课本里面的儿歌童谣不同。这也说明小时候读了四书五经的确也有其好处,到老了还能够背出来。胡小石先生教工具书使用法时,一次课上叫我们查典故,他能够把《佩文韵府》上许多条文都背下来。过去的老一辈学者,都有这种本事。如康有为能够把《汉书》从头背到尾。因为他们小时候读书都下过苦功,下过大功夫。胡小石、王国维二人又最佩服沈子培先生,这个人大家可能没有听说过,因为他不写文章。这个人真是不得了,不知道他学问为什么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他也是记忆力特别好。他小时候在北京,据说有一年连续下雨,他只好在家里读《资治通鉴》,到老了还能背下来,因此人人都佩服。但是,他不太写东西。这与现在的人不同。近百年来这方面的观念差别也很大。古人做学问是“为己”,为提高自己的修养,所以要学习;现在则是“为人”,要把自己推介出去,扩大影响,提高地位,否则职称评不上,房子买不起。过去的情况则不同,有学问的人不写文章,待遇还是很高,一个月几百块大洋,花园洋房住着。现在的社会环境彻底变了。

总之,王国维、陈寅恪等人的学问好,在于能够从普通书里发现大问题,提出新见解,他们自己的视野很宽阔。不是研究谁就一天到晚只看谁的东西。如,研究黄庭坚,光看黄庭坚的东西是不够的,至少要把宋代的东西了解了才行。我搞的东西是比较多的。现在国内的各种学会,什么李白研究学会、《文选》研究学会、《文心雕龙》研究学会等等,存在很多问题。李白学会里的人多是在学校里教李白的。由于教李白,时间长了,对李白的诗歌都很熟,会背,李白哪一年写了什么也都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写的文章,水平高的不多。搞《文选》的人,也多把《选》学变成了文学作品选,不能总体把握。总之,是眼界太窄,视野小了,没有眼光,就发现不了问题。所以,读书要分泛读和精读,二者要相互结合。成为高水平学者的基本条件有两个:智慧和用功。既智慧,又用功的,一定是一流的大家;不聪明,但是很用功,同样也可以成为优秀学者。我的两位老师,胡小石和罗根泽先生,胡小石先生就是很聪明的,罗根泽先生相比之下就比不上胡小石先生了。但是罗先生特别用功,去世的时候不过六十岁。他出身贫寒,读书后,常是苦干:对资料进行收集、排比、归纳、概括。所以,他的文章很朴实,不像有的人的文章一看就是才气纵横,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文章好。如《战国时无私家著作说》一文,论证战国时没有私家著作,都是集体创作的,由门人、弟子参与,收集、整理。从《论语》《孟子》《庄子》等著作中都可以看出。他将材料一个个排比,该文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排比细密、逻辑谨严、资料收集完备。文章写得很朴实,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触类旁通后的文章。由此可见,每个人应该发现自己的才性,不要盲目跟着潮流走。现在不少年轻人都喜欢搞美学什么的,如果抽象思维的能力不行,那就不合适。如果一个人思维比较细密,他可以去作考证;如果天分不太高,但是很勤奋,就可以去搞文献资料,就性之所近,找一些有价值的题目,也可以取得很大成绩。总之要看自己的才性。

如果真正投入下去,必然可以发现新东西。对一个东西不断分析、辨析,总会提出别人从未说过的东西。我自认为我很遗憾,因为研究的头绪太多了,精力是有限的。你们胡老师说他忙得不得了,其实我当年更忙:从大学留下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改革开放之前,由于我出身不好,只能实干,不可能像当领导的人那样叫别人干。那时候开新课、编书都轮到我。改革开放后,任南大研究生院的副院长,文科的研究生都是我管。我负责南大的古籍研究所,培养了很多优秀学者;程千帆先生在南大创立了全国重点学科后,由于身体不好,事情也主要是我来干。同时,我又要上课,又要不断地开会。连年不断在外面开会。1995年,到境外就去了三次,国内的会也有五六次。韩国的研究生又要毕业,总之,忙得团团转。但是,也总算应付过来了。我在1995年时仍然写了不少东西。或许我的知识面比别人广一些,可以不断发现新东西。总之,需要认真钻研,哪个问题别人讲得还不到位的,自己钻研,肯定会有新发现。写文章的确要发人之所未发,讲别人没讲过的,不仅仅是对别人说过的话再补充几点,或者是花里胡哨地再讲上几句,明眼人一看就不以为然了。

从文学的角度,我有几篇文章可以介绍。其中《九歌新考》是我三十多岁时写的,现在还很喜欢。那时候年轻,思想较为活跃,提出了一些新见,如说《九歌》里面的东皇太一是齐国的上帝等。这一观点,别人或许不同意,我自己却感到很满意。我的文章分为两类:一类属朴学系统,属于实证主义的研究,如《唐语林校证》《唐人笔记小说考索》中的文字;另一类就是较为空灵的,接近陈寅恪的那种,如《九歌》研究,就是通过触类旁通而想出来的那种。李白研究,也是一个大题目。我以前从未对李白好好地研究过,所以,我那本书一出来,别人都很奇怪。2000年,北大陈平原教授分门别类编二十世纪学术成果时,邀我编《李白研究》。这有点奇怪,因为我这个人连李白学会都没有加入。我写了五万字的前言,对近百年来的李白研究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和分析,自我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有些老学者会不满,因为我对一些老辈的成果评价不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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