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青铜器铭文所见殷礼三种

weimiao 2023-06-26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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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觥与商代册命礼

古之学者对于先秦册命的探讨，多是依靠《尚书》、《左传》等传统文献中零星的记载而加以推测，故而，杜预《春秋释例》中言“天子锡命，其详未闻”。

直到近代以来，得益于周代金文材料的丰富，学者对于周代册命礼的研究才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而对于商代的册命，虽然学者一般认可其存在，如陈汉平先生依据甲骨文、金文以及传世文献言“估计商代已有册命制度”，以及陈彦辉先生言“周代册命制度继承殷商册命制度并加以改进创新，并最终系统化。”

但是限于史料的匮乏，对于商代册命仪式中包含的内容却知之甚少。可喜的是，新见商代青铜器陶觥铭文的刊布，为了解商代的册命礼提供了新材料。下文主要从陶觥铭文的考释入手，并联系周代册命礼，对商代的册命礼予以探讨。

陶觥铭文考释

陶觥，商代晚期器物，其器型及铭文照片收录于吴镇烽先生的《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中，编号0893，器通高28、长30.9、口径10×23.8、腹深12.5厘米，其形呈椭圆体，曲口宽流，鼓腹，矮圈足，半圆形牛首鋬，盖的前端作龙首形，龙角竖起，两旁有一对长耳（一耳残），后部有小尾翘起，鋬下有垂珥。鋬饰云雷纹，圈足饰两道弦纹，腹部光素。（图一）其器、盖各铸铭文40字，2012年9月初见于北京，朱凤瀚、李学勤、周宝宏、黄锦前等先生对其铭文皆有探讨。

关于陶觥的铸造年代主要有两种说法：其一，朱凤瀚先生认为其器物当铸造于商代末年。朱先生之所以如此判断的依据，主要是通过与殷墟出土的觥形器的相互比较。李学勤先生通过对其形制以及铭文风格的分析也和朱先生的看法相同，黄锦前先生亦赞同此论。

其二，吴镇烽先生认为陶觥当属于西周早期前段。通过与有确切出土地的商代器物相比较，可以得出陶觥的形制当属于商代无疑，但学者对于陶觥铭文的看法却不尽相同。故而，以下试图对陶觥铭文进行释读，并围绕陶觥铭文的内容对商代的册命礼加以探讨。

对陶觥铭文的释读，各家聚讼纷纭，为方便计，现综合各家精义，加以笔者粗浅的看法，而作释文如下：癸亥，小臣赐百工王，作册友小夫丽。赐圭一，壁一，璋五，陶用作上祖癸尊彝。唯王口司册，在九月。或。

对于陶觥铭文中“小臣”一词的解释，李学勤先生言“'小臣’在商代卜辞、铭文中意即臣下的臣，是相对于君王的称呼，其实际身份或高或低。”此观点可从。《尚书·召诰》“拜手稽首，曰：予小臣敢以王之雠民百君子越友民”周秉钧先生言“予小臣，召公自称，谦词也。”《礼记·丧大记》郑玄注“小臣” 言“君之近臣也”，而且通过甲骨文的记载可见，小臣既可领军出征、检视卜骨、也可督促众耕王田等。

其身份可高可低，因此小臣不一定是具体的官职名称，但确是商王较为信任的臣属。“小臣”在商代金文中时常出现，如小臣系卣铭文“王赐小臣系”，小臣缶方鼎铭文“王赐小臣缶”），小臣邑斝铭文“王赐小臣邑贝十朋”等，按其句式，“小臣”后所接的多是小臣之名，故而，陶觥铭文中“”当为小臣名。

“小臣赐百工王”。“百工”，朱凤瀚先生认为其是“多个工种的手工业工匠，但冠以'百’，只是概言其多工种，但小臣所受赐之'百工’似不可能有王室'百工’那样的规模。”总结朱凤瀚先生所言大概有两方面含义：其一，对“百工”的解释，指工种较多的匠人，其二，铭文中的“百工”是商王赐予小臣的，为小臣的私有工匠。李学勤先生则将该句铭文断为“小臣赐百工” 并认为“百工”是指朝中百官，句意是小臣赏赐百工，表明小臣在当时所具有特殊地位。

“百工”一词在甲骨文中有见，如“癸未卜，有祸百工。”指工匠。周初青铜器作册令方彝铭文“明公朝至于成周，令舍三事令，暨卿事寮、暨诸尹、暨里君、暨百工；暨诸侯：侯、甸、男，舍四方令。”中也有“百工”，指王室工匠。因此，陶觥铭文中的“百工”可能是指王室的工匠。但也并非是言“百工”为王室专有，西周晚期铜器公臣簋铭文“虢仲命公臣，司朕百工”中的“百工”则是为公室所有，所以即便是内诸侯大家庭之中也可以有与王室相同的百工。故而，对于陶觥铭文中“百工”的所属问题，实有详加解释的必要。

关于陶觥铭文中“百工”的所属问题，可从对“百工”之下“王” 字的解释而得出结论。

对陶觥铭文中第一个“王”字的解释，首先绕不开的是“王”字的断句问题。朱凤瀚先生认为“王”与“百工”相连，“王”与“百工”之间似乎应该有“于” 字，是言王赐小臣百工。李学勤先生则认为“王”应该属下读，即句读为“小臣赐百工，王作册友小夫丽”，其意是铭文中的“王”字是用来表明作册的身份，是“王的史官，并非小臣私家臣属”。

黄锦前先生赞同朱凤瀚先生的看法，并举鬲尊铭文“鬲赐贝于王”，御正卫簋铭文“懋父赏御正卫马匹自王”， 中觯铭文“王锡中马曾侯四”等铜器铭文之中，有时也省略“于”或“自”等，且语法及金文文例来讲并无不妥以为证。

因此可知，陶觥铭文中第一个“王”与“百工”相连，该句断为“小臣赐百工王，作册友小夫丽”，从语法及金文材料来看当是没有问题的。如此，铭文中的第一个“王”当是指施加赏赐的商王，而非是作为标识作册身份之用，“百工”当为商王所有，是王室的工匠。

进而，关于“百工”的归属，朱凤瀚先生认为百工是商王赐予小臣私有的。然而，仅就今天所能见到的商代赏赐金文之中似暂未发现将“百工”一类职事人员作为赏赐品的现象，且由陶觥铭文的大意看，陶觥铭文中“百工王”很可能 是指小臣被商王赏赐了掌管王室百工的权力，而并非是赐予实指的“百工”，作为小臣的私有工匠。

被任命“司工”的事例在甲骨文中有见，如“壬辰卜，贞，[]令司工” ，“贞，令…尹工二月”等，而且与陶觥铭文所记较相类似的事例亦见于西周青铜器伊簋铭文之中“唯王廿又七年正月既望丁亥，王在周康宫，旦，王格穆大室，即立，（申）季入佑伊，中廷，北向，王呼命尹册命伊：司康宫王臣妾，百工，……”其铭文记载了周王册命伊执掌百工的事件，所以，与之相似的陶觥铭文所记录的事件背景体现的当是商王册命小臣掌管百工职司，反映了商代的册命。

“友”，朱凤瀚先生认为其在西周金文与文献中多作对同宗族人，特别是同宗族兄弟之称，从文意上看，“友”也具有幕僚，下属的身份。在陶觥铭文中， “作册友小夫”是指作册的族人担任小夫职务者。李学勤先生认为“友” 在陶觥铭文中的意思当是“同僚”，黄锦前先生赞同李先生的说法。

“友”，《说文》“同志为友，从而又相交。”段玉裁注“二又，二人也。善兄弟曰友，亦取二人而如左右手也”。朱凤瀚先生将“友”解释为“幕僚”、 “下属”的说法，于金文有证，当为妥当。

“小夫”一词于今之所能见到的商代文字资料中暂未发现，朱凤瀚先生引《礼记·郊特牲》“夫也者，以知帅人者也。”

《周礼·天官·序官》“宰夫，下大夫四人”贾公彦疏曰“夫者，治也”，进而认为“小夫”是指“较基层的治事官吏”，“作册友小夫”是负责作册诸项具体工作的。李学勤先生认为陶觥铭文中的“小夫”指身份较低的属员，与《商君书·境内篇》以及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中的小夫词义相同。为便于分析，下文将《商君书·境内篇》与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中带有“小夫”的相关语句抄录如下：

《商君书·境内篇》：“爵自一级以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出公。” 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阳日，百事顺成。邦郡得年，小夫四成。以蔡，上下群神乡之，乃盈志。

此外，在《庄子·列御寇》、《潜夫论·交际》、马王堆帛书《十大经·前道》等战国到秦汉之间的文献中也见有“小夫”一词。学者对“小夫”一词多有探讨，或言“小夫”为无爵位者，或言其与匹夫相近等，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皆将“小夫”作为低下之人的称呼。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在陶觥铭文中所见的“小夫”却是作为有身份的人出现，其身负与作册共同册命百工的执掌者的任务，并受到商王丰厚的赏赐，而且，陶觥是小夫所作，用以祭祀其上祖癸的器物，有光耀祖先流传后世的意图。

故而，综合考量下，“小夫”似不能为战国以后文献中所见的专指“地位低下之人”的小夫。

依照西周册命金文来看，册命金文中出现的有身份者常为册命者，被册命者，右者，史官四类，而史官类又常有宣命之史，和秉策之史之分。

依此，作为以册命为背景的陶觥铭文中，“小夫”可能为右者或二史之一。由铭文内容分析，首先，因为“右”者如果出现在铭文之中，应在“作册”等一类史官之前，而陶觥铭文中的“小夫”却是位于“作册”之后，所以小夫陶可能不是右者。其次， “友”为“僚属”之义，且小夫与作册共用同一个动词“丽”，所以小夫承担的职责可能和作册相关。

最后，由铭文大意看，“丽”的对象是堂上的“王”，但 “右”者却不升堂，因此，铭文中的“小夫”很可能是二史之一而不是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