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明明是欢喜，又如此悲伤

——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壹

许久未去东湖——

从学校到东湖，来回十公里，是运动最为切宜的距离。曾经，一节课四十来分钟的时间轻轻松松的完成。如今，每每想起东湖，都如旧日的情人，是一个既爱又怕的所在，期待与之约会，又惧路途遥遥。

运动，有时，适宜采取把帽子先扔过墙头的决绝做法——说是，想要越墙去某一地方，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先把喜欢的帽子扔过墙去。如此一来，便断了你不过墙头的后路，你会穷尽所有的可能翻墙而过。

跑步也是如此，选择尽可能远一些的地方，先到地方再说，反正无法露宿郊外，无论来路会经历什么，要面对什么，你一定可以完美归来。

贰

读《归去来兮辞》，看陶渊明辞官归来，采取的就是这样不顾一切的态度。

明明家里穷到揭不开锅，几个孩子嗷嗷待哺，自己也没有什么谋生的技能，才去做官，除了养家之外，公田之中种些粮食，还可酿酒，可谓一举多得的好事。

渊明却好，只因上司来了，须“束带见之”，便撂下挑子，说不干便不干了。

“敛裳宵逝”，收拾好衣服，半夜里逃跑，陶潜果然性情中人，潇洒之人。所谓“城东不斗少年鸡”，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终于逃脱樊笼一样的官场，一路之上，陶公如沐春风，顿觉神清气爽。

遥遥望见家门，便“载欣载奔”，不惑之年的陶先生，像个孩子一样的快乐。入室，举杯，自斟自饮，看看庭院中犹在的松树菊花，不免像个自由的国王一样，有些睥睨天下的味道。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直到今天，最欣赏陶渊明的莫过这两句诗——以诗人而为辞赋散文的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很是写出了几句高妙绝伦的诗歌来。

人皆谓陶诗“冲淡”，我却于此两句中看见一个耿介不屈的陶潜来，——所谓“容膝易安，倚窗寄傲”。虽然贫穷到仅有容膝之地，但我不以之为忧，不以之为苦，内心依然安定满足，并且斜倚这陋室的小小窗子，我依然有睥睨天下傲然自得的情怀。

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词人“易安居士”的名号是否由此而来，私下里却一直如此以为。

陶先生虽然把县印一挂，逃之夭夭，但他绝算不上一个逃兵——或许是这官场太过黑暗，并不适宜他的性格；或许是县令官职太小，无从施展抱负——陶先生骄傲的很呢，在陋室之中，田园之中，我自有用武之地。

或许，正是这份骄傲支撑着他归隐田园，正是这份纯真性情让历史少了一个庸俗无名的官吏，却多了一位伟大的诗人。

说起自己仕宦与归隐的历程，陶渊明如此形容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这一句诗，总让人不由想起越剧《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一句唱词“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白云出岫之美，恰在无心而为，正像徐志摩笔下的日本女郎，因“那一低头的温柔”而有莲花一样“不胜凉风的娇羞”之美。

讲起做官，别人或许要抬出许多高大尚的理论出来，陶先生却很率真——

“余家贫”“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在那样的时代里，先生做官只为养家糊口，捎带着弄点酒喝，做官，既是有意之为亦属无心之举。

至于辞官，就像随风飘泊的鸟儿一样，累了倦了厌烦了，便归鸟巢而去。所以多年以后，苏轼这样称赞他说——

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

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

饥则扣门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叁

只是，痛快之后，潇洒的辞官之后，回到家中，还是要面对现实。

当邻人告诉他春天到了，要去田里耕种，先生划着孤舟，到了旷野——“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见自然万物深得时令繁荣滋长，不禁悲从中来，看万木逢春，千帆而过，感叹自己如“病树”“沉舟”一样，生命快要行到尽头。

这样的感受对于才高气傲的陶渊明来说，再正常不过。

平常如你我，苦痛失意之时，看看他人的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看看别人灿烂的笑容，再望望恒久不变的自然，都会多有落寞，更何况是才情如此之高又如此贫困的陶潜先生。

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曾经心神不定的四处奔波求索，做官，辞官，再做官，再辞官，反反复复，如此者五，自己到底寻求些什么呢，不如索性从心所欲，归隐田园。

心，是安定下来了。

官，也早辞了下来，只是那种潇洒欢喜过去之后，心中的块垒还是无法消除，有些伤痛无法填补——只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只能偶尔饮饮酒，对着田园山水写些诗歌；只能跑到旷野的高岗上喊上两嗓子，借以抒发心中的郁闷。

接下来的人生，也许便是在这样的平静的忧伤里，顺应自然的生老病死，乐天安命——所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肆

前面第一，第二个路口再停下来。

看着近在眼前的领秀城的灯光，我这样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到某一地方方才停下来。

然而，看来如此切近的道路却如此遥远，脚步开始放缓，意志开始薄弱……

虽然，终于完成预设的目标；虽然，又一次战胜自己坚持了下来。本来应该高兴，却无从知道下一次是否会半途而弃，下一次长跑是否还会如此幸运，又不免多有伤悲。

生活如水平静，你却渴望有浪花奔涌。

明明是该欢喜，你又如此悲伤。

是丢失了什么，还是无人倾听——

“暮色昏暗。

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

读契诃夫小说《苦恼》，开篇引言“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深中我意，草成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