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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根民|《金瓶梅》评点的八股技法

 liuhuirong 2023-07-07 发布于湖北

摘要:八股文深刻影响着明清文人的生存境遇,《金瓶梅》评点者取法八股,视小说可为圣贤立言的文本承载,客观提升了小说的文类地位。尊题意识的鼓荡,促使其围绕文题去多方探究小说题旨,展示小说文本的多向指寓。八股结构安排的转合之说,强化了小说文本的整体分析视野,也体现了浓郁的文学辩证法色彩。

关键词:《金瓶梅》 小说评点 八股技法

八股制艺是明清两代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深刻影响着古代文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面貌。

应制科考的八股之作带有强烈的实用色彩,醉心功名的读书人,因题制格、剪裁结构,在八股文场中不懈掏摸,铸造了相对固定的八股文法。

这既设置了后起文人学习和效仿的途径,也钳制了文人的性情和才气。八股文与明清文学的关系是一个聚讼纷纭的研究课题,郭绍虞云:“明代的文人,殆

无不与时文生关系;明代的文学或文学批评,殆也无不直接、间接受着时文的影响。”[1]

黄强说得更直接:“翻开任何一部明清小说评点本,都可以看到八股文理论对评点理论的渗透,有的论者在评点小说结构时,几乎完全套用八股文章法理

论。”[2]

八股文之于明清小说评点的辐射效应,不只是表现在某些八股技法术语的输出上,更有小说评点家对八股文技法脉络和精神气脉的参透色彩。

《八股文与明清文学论稿》

一、主脑与尊题意识

奔逐于八股科场的明清文人,自小就炼就一副时文手眼。而从场屋中走出来的明清小说评点家,玩习八股文法,有意或无意将其泼洒至小说评点领域几乎是

一种集体观念期待。

主脑是八股文的核心,它决定了破题以后的行文路径,设置承题和起讲部分的代言议论。

刘熙载《艺概·经义概》云:

“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所为主脑是也。 破题、起讲,扼定主脑;承题、八比,则所以分摅乎此也。

主脑皆须广大精微,尤必审乎章旨、节旨、句旨之所当重者而重之,不可硬出意见。” [3]185

《金瓶梅》评点话语体系是崇祯本评点者、张竹坡和文龙的生命存在形式,张评本《金瓶梅》第1回回评载:

“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 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然却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结股。临了一结,齐齐整整。” [4]1

起讲是八股全文阐述的开始,一般以几句简明文字扼住全文纲领,其要言妙道、文章大概多在起讲处给发掘出来。

八股范式的思维训练模式,促使读书人从不同角度来发申主脑。《金瓶梅》为市井小民写心的世情文字关锁,全在酒、色、财、气的四箴说上给抖露出

来。

科场蹭蹬久不售的竹坡才子,参透《四贪词》奥义进而强化其统摄后文的驾驭作用。

张评本第1回夹批载:“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财一股,看破的财一种,盖本意只重财色,而又借酒气串入。股法生动不板也。” [4]11

于酒、色、财、气四贪中,特特拈出财色二股,体认和凸显了文本“独罪财色”的主脑。

文题是八股文的标识,尊题、如题、肖题是八股行文的基础。《艺概·经义概》载:

“文莫贵于尊题。尊题自破题、起讲始。承题及分比,只是因其已尊而尊之。尊题者,将题说得极有关系,乃见文非苟作。”[3]186

文题所示,限定了文章行文的大致框架,集中体现了八股的存在意义。

《金瓶梅词话》

《明史·选举志》言八股文“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5]1693

朱熹注“四书五经”成为八股取士的文题来源。《清史稿·选举志》亦载:

“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谓之制义。”[6]3147

明代八股技法已臻完备,清代科考沿袭有明,多企羡于义理发明和阐释精微上超迈前代,特别是将文题中所含先儒未启之思想尽行搜罗而彰显,就成为考生

孜孜以求的目标。

文题是八股文以载道的基础,藉以破题可以评定考生把捉题旨的敏捷程度,并以此来窥探天下考生的涵养和学识,职是之故,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与现实社会

秩序同谋共构,维系社会思想的大一统。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变科举议》云:

“且有明国初之时文,未尝不根柢经史,胎息唐宋古文,程墨有程,中式有式,非可卤莽为之。嘉、道以降,渐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来遂若探筹然,极工

不必得,极拙不必失,谬种流传,非一朝夕之故,断不可复以之取士。”[7]177—178

八股取士之初,考生恪守程朱传注来阐发题旨,其若能谙熟儒学经典的精义,就合乎中式,至于嘉、道以降的八股弊端,致其沦为探筹一类的凭运气之物,

又断断是八股功利贻害社会的面影。 冯桂芬又论:

“盖以考试取士,不过别其聪明智巧之高下而已。所试者经义,聪明智巧即用之经义;所试者词赋,聪明智巧即用之词赋,故法异而所得仍同。”[7]178

科举的利益驱动,滋生拟题和剿袭之风,为防止此类弊端的发生,主考官多选择改善文题制作办法一途,而出入科场的明清小说评点家则由此养成一题多练

的习惯,侧面强化了小说评点家的文题意识。

《校邠庐抗议》

尊题是明清八股士子的集体无意识。张竹坡评点《读法》(一0六)载:

“金、瓶、梅三字连贯者,是作者自喻。 此书内虽包藏许多春色,却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费尽春工,当注之金瓶,流香芝室,为千古锦绣才子作案头佳

玩,断不可使村夫作枕头物也。” [4]49—50

参透金、瓶、梅的人物指寓及人物关系设置,无疑是破译《金瓶梅》堂奥的基础。《金瓶梅》内蕴无限春光,正因为金、瓶、梅三家竞秀争妍,才成为千古

才子案头把玩之物。

张评本第3回回评亦就文本的破题显旨来把捉作者的用笔之妙:

“金、瓶、梅盖作者写西门庆精神注泻之人也。乃第一回时,春梅已于'大丫头’三字影出,至瓶儿,则不啻心头口头频频相照。

而金莲,虽曾自打虎过下,却并未与西门一照于未挑帘之前,则一面写武二自打虎做都头文后,为单出笔写金莲这边。

而西门为此书正经香火,今为写金莲这边,遂致一向冷落,绝不照顾。在他书则可,在《金瓶梅》岂肯留此绽漏者哉!”[4]61

小说以金、瓶、梅为主的女性人物关系脉络和以西门庆为主的男性人物群体设置,缘题制格、千里一脉,构建一篇百回的市井文字。

文龙评本第88回回评载:“此书以《金瓶梅》命名,平列三人者,可以思作者之用意矣。”[8]647

其第97回回评进一步申论:

“此书以《金瓶梅》命名,盖取三个淫妇人之名以成此书。是三人者,名既平列,固德无高下,品无轩轾,而其淫则一也。”[8]654

金、瓶、梅是西门大院的“英雌”形象,其立身行事亦为文本题旨的具体反映,文龙从尊题角度来考察小说文本的命名缘由,也就客观体现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刘熙载集》

二、代圣贤立言与角色体验

八股起讲以后,力求体悟证道,站在圣贤立场设身处地体悟口气。 一般是在入题部分模拟古人口吻来替圣贤立言,代言是宋元经义阐发儒家义理的必然发

展。

八股实行之初,以程朱注释为准的,行文遵循代言的规定,仔细揣摩文题所包孕的儒学经义,替先贤去思考、去言说,近似逼真地道出或阐发圣贤未发却已

寓有该义的言论。

如前所引,《明史·选举志》言明八股“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5]1693

取道儒学经典,语仿圣贤家法,代言保证了八股文创作之中的儒家思想正统地位。

《艺概·经义概》载:“《四书》出于圣贤,圣贤吐辞为经,以经尊之,名实未尝不称。为经义者,诚思圣贤之义,宜自我而明,不可自我而晦,则为之自不

容苟矣。”[3]185

思圣贤之义,行文运思自然就彰显正统地位。张竹坡评点本第1回入话束文时的善恶之论,就显示其代言的道德本位:“以上一部大书总纲,此四句又总纲之

总纲。

信乎《金瓶》之纯体天道以立言也。”[4]13以善恶之分来衡量四贪,显示其代圣贤立言的色彩。 张评本第58回回评云:

“观磨镜文字,作者必有风水深悲,自为苦孝之人,而作此一回苦语,直结入一百回,孝哥幻化,总是此生此世,不能一伸其志于亲,为无可奈何之血泪

也。”[4]847

一段关于磨镜的文字成为孟玉楼、潘金莲道德高下的试金石,张竹坡亦藉此抒发了儒家孝悌之义。 在同回眉批张竹坡说得更为直露:

“作者借金莲以讽天下人,见逆如金莲,何尝良心灭绝,是知凡天下为人子者皆有此心,奈之何独独我不能尽孝哉!”[4]867

参照自我躬亲奉孝的庭训,张竹坡此论在代圣贤立言之际,也流露了未能奉孝至亲的遗憾。

《艺概》

相近的意旨还见于张评本的第78回回评:

“此处写金莲之不孝,又找磨镜一回,总是作者为世之为人子者,痛哭流涕,告说人老待子而生活,断不可我图快乐,置吾年老之亲于不问也。恐人不依,

是用借潘姥姥数段,告如意儿等,言为人之有亲者,刺骨言之。苟有人心,谁能不眼泪盈把,我亦不能逐节细批。”[4]1240

评点者与作者的心灵交流,彰显了儒家正统伦理本位,也接续和诠释了怨毒著书的传统。

就此而论,张竹坡屡屡推许孟玉楼为作者自喻之说,借此张扬守礼待时、安身立命的人生哲学,又何尝不是圣贤之言的折射!

第89回构筑一幅孟玉楼、李衙内枣强县夫妻相守读书的理想图景,张评本回评曰:“此作者直是第一等人品,第一等身分,第一等学问写出来,以示人处富

贵之方。”[4]1409—1410对照人品来点化经济学问,凸显了代言的道德意味。

步孔孟之轨辙、抉儒学精微之旨,只有深明儒家典籍义理的八股代言之什方能称为佳作。

徐珂《清稗类钞·考试类》“圣祖谕出各种题目”条载:“康熙癸巳,圣祖谕大学士等曰:'《五经》、《四书》,俱系圣贤之言,考试出题专意取冠冕者则

题目渐少,士子易于揣摩,甚有将不出题之书,删而不读,尚得言学问乎?经书内有不可出之题,试官自然不出,其余出题之处,须以各种题目试之,则怀才实

学之士,自无遗弃矣。’”[9]592

儒生沉潜于《四书》、《五经》,掏摸既久,即便是代圣贤立言,亦会沿藤摸瓜发现一些易于猜度的捷径,如前所论的拟题和剿袭之风就是显例。

自明代正德以降,八股文出现表达性情的趋势,清初的种种科考改革措施更扩大了代言的范围。

《清史稿·选举志》云:

“康熙二十九年,兼用《性理》、《太极图说》、《通书》、《四铭》、《正蒙》。五十七年,论题专用《性理》。世宗初元,诏《孝经》与《五经》并

重,为化民成俗之本。”[6]3149—3150

虽仍以儒家经典为范,但科考出题典籍的扩大,就相应地延伸了代言的空间。

《清稗类钞·考试类》“岁考文杜撰古典”条录:

“乾嘉之际,汉学大行,能以《纬书》及《汲冢书》、《穆天子传》等书入文,辄获上选。黠者因伪撰典故,以愚试官,试官欲避空疏之诮,不敢问也。”

[9]617

伪撰古典其法不可取,而该行为本身却侧面反映了科考代言的松绑和扩大,这客观造就代言相对自由的空间。

《清史稿》

作为科举场上的过来之人,小说评点家“场上之文”的拘谨嬗变成“场下之文”的自由发挥。

小说的代言性质促使小说评点家换位思考,切近小说人物形象进行角色体验。崇祯本评点者喜用“口角”、“口吻”来体认人物的声口,象第8回夹批的“财

主口角”、“大老官口角”[8]211之说,即是为人物摹神写心。

援引八股代言,小说的侧面描写消除了叙事的干瘪味道,崇祯本第21回眉批载:

“此时最难置辨,故桂姐全不开口,只借伯爵戏笑语隐隐达情。此文家躲闪法。”[8]237

应伯爵的戏谑,隐隐传达李桂姐声口,有效化解了斯时窘境,迂回行文呈现腾挪跌宕之致。

张竹坡《读法》(五八、五九)载:

“作《金瓶》者,必能转身证菩萨果。盖其立言处,纯是麟角凤嘴文字故也。 作《金瓶》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

众脚色摹神也。” [4]42

推许其为一篇麟角凤嘴文字,主要还在于小说文本所透出的体道正心色彩,亦正因为读者与作者的心领神会,易于达成作者接受期待的融合。

究其实,小说“以文为戏”的积习,促使小说评点者去角色体验。第54回叙西门庆游览內相花园,好好的人间阆苑“总是西门眼中,俗情如掬”,[4]801

第89回西门庆拜谒蔡太师,蔡府的豪华奢侈都从“西门眼中”、“西门耳中”和“西门鼻中”得以呈现,活画西门庆至死未改的市井本色。

张评本第93回夹批云:

“看他闲闲写一玉楼和事,便真是天下无难事;闲闲写一杏庵济人,便真见民胞物与,方知作者学问经济色色皆到。而玉楼杏庵为一人也。”[4]1471

王杏庵、孟玉楼一体两面,王杏庵的济困行为,加重了孟玉楼为作者安身立命的代言色彩。 对此,第一百回回评言之更为深刻:

“一部书,皆阮郎之泪。然则抱阮当痛绝千古而著此书欤!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

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 [4]1562

一篇惊世骇俗的市井笔墨,不失为一则含酸抱阮的性理之谈,张竹坡于此验证了前圣先贤的经济学问,也提升了小说的文类地位。

《话说张竹坡》

三、起承转合的结构设置

起承转合反映事物演变的逻辑顺序,是八股文层次转换和节奏特性的具体表现。 一般说来,在有声律要求的对偶部分层层阐发题旨,或由正而反,或由反而

正,便构成起承转合之论。

《艺概·经义概》云:“起、承、转、合四字,起者,起下也,连合亦起在内;合者,合上也,连起亦合在内;中间用承用转,皆兼顾起合也。”[3]189

八股文的破题应是“起”,承题、起讲、入题应为“承”,用排偶来阐发见解的四比八段为“转”,文章的收结应是“合”。

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载:

“凡人读一本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

[10]19

金圣叹因文生事,将小说文本个部分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歧路灯》第11回叙侯冠玉教谭孝移习八股文,就径以张评《金瓶梅》为法。

在其看来,《西厢》有《西厢》文法,且各色俱备。小说载:

孝移不知其为何书,便问道:“《金瓶梅》有什么好处?”侯冠玉道:“那书还了得么!开口'热结冷遇’,只是世态炎凉二字。后来'逞豪华门前放烟

火’,热就热到极处;'春梅游旧家池馆’,冷也冷到尽头。大开大合,俱是左丘明的《左传》、司马迁的《史记》脱化下来。”[11]

张评《金瓶梅》素以结构谨严成为科举考生的取法对象,形象说明了《金瓶梅》与八股文法的契合。崇祯本多处以“伏脉”、“好针线”、“脱卸”、“收

煞得妙”、“一痕不乱”等词来点明小说结构的开合之妙。

第72回叙潘金莲殴打谩骂如意儿,崇祯本眉批云:

“金莲一口叙七八百言,由浅入深,节上生枝,竟无歇口处,而其中自为起伏,自为顿挫,不紧不慢,不闲不忙,似乱似整,若断若续,细心玩之,竟是一

篇汉人绝妙大文字。”[8]335

即便是潘金莲与如意儿斗气,上接潘金莲与宋蕙莲之争,更具象了金、瓶之争余波,一段相对独立的文字,自成起讫,抑扬顿挫,有力地体现了才子文心。

八股起讲与正文的八比在设置起承转合之时,又讲究彼此相互呼应。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第9回回评载:

“夫文章之法,岂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过而作波者,读者于此,则恶可混然以为一事也!

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后,则当知此文之起,自为后文,非为此文也;文自在后而眼光在前,则当知此文未尽,自为前文,非为此文也,必如此,而后读者

之胸中有针有线,始信作者腕底有经有纬。” [10]202

作者所辛苦经营的故事有先启和余波,在评点者的会心点拨中,构成既浑然一体又摇曳多姿的结构特质,展示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形式美感。

《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

张竹坡赏析《金瓶梅》文字之妙,亦不无作文之法的标示:“《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一时亦难细说,当各于本回前著明之。” [4]41

话锋所向,张竹坡隐隐在各回的回评阐述之中标举一类作文之法。其第67回的一处夹批清晰地显示了张竹坡的八股“导师”色彩:“用笔总是草蛇灰线,

由渐而入,切须学之。” [4]1005

作者似发如细的金针,在张竹坡细细梳理下构成一百回恰似一回的整体脉络。

若据张竹坡《第一奇书目录》考察,第1回“热结、冷遇”以悌字起,第10回“充配、玩赏”金、瓶、梅三人至此全起,至第29回“冰鉴、兰汤”成一小

结果,又预示和启领后来情节,第58回“打狗、磨镜”照应第100回的孝,至第97回“假续、真偕”聚合成一部真假总结文字,承转热冷二字,而第100回以孝

字结,尽情展示了文思的起承转合之妙。

整体框架如此,而小到西门庆的弟兄结拜情谊亦有相似特征,张评本第80回回评载:

“夫文章有起有结。看他开手写十弟兄,今于西门庆一死,即将十弟兄之案,紧紧接手结完,如伯爵等上祭是也。内除花子虚死,连云理守八人,一个不

少。却抽出云理守留至一百回结照二掏鬼,完'热结冷遇’之案,故此回止以七人结之。” [4]1296

一起热结冷遇的弟兄情谊文字,自第1回荡漾至第100回,完成了起承转合的八股结构设置。

既脉络清晰,又能总括全文,结构上的起承转合设置,打破了直来直去叙事的汗漫之弊,而收文字蝶穿花径之妙。

为了避免冬烘先生的日记陈规,张竹坡推许物象神理的连接功用。第3回的金扇物事连接了一段千言万语的文字:

“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儿’,直至第八回内,又云'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吾不知其用笔之妙,何以草蛇灰线

之如此也。”[4]61

一小小金扇,自第1回至第8回,断断续续五次被提及,构成武二、金莲如许文字。金扇的转承之中,也厘定了彼西门庆并非《水浒》之西门庆,成为文理章

法的贯穿之物。

第28回的鞋子神理亦是如此:

“此回单状金莲之恶,故惟以'鞋’字播弄尽情。直至后三十回,以春梅纳鞋,足完'鞋’字神理。细数凡八十个'鞋’字,如一线穿去,却断断续续,遮

遮掩掩。”[4]420

一只绣花鞋,见证了西门裙钗的争宠夺爱,前接潘金莲、宋蕙莲争妍,后连潘金莲、陈敬济乱伦。 小小鞋子,铺就一段因物见性、起伏迭变的性爱写实笔

墨。

为了提醒读者注意,张竹坡不时强调物象神理的整体效应,其第46回回评云:“针线之妙,乃在以皮袄,与金扇明珠一样章法也。” [4]667—668 皮

袄如同其他物事,成为小说文本穿插回复、跌宕生姿的神妙之物。

他如梅花、棒槌、博浪鼓、八步床、螺甸床,一线串珠,千头万绪而结构清晰,凸显文本前半截热、后半截冷的市井生活原质。

《金瓶梅资料汇编》

四、结 语

八股文在遣词造句、布局谋篇和文脉语气均有相应的规定,师法模式陈陈相因,自然形成素受后人诟病的冬烘先生之说。

诚然,古典小说技法理论难掩八股文痕迹,

“小说技法研究中虽然借鉴了八股技法的某些术语,但在批评视角和论述思路上则明显采用的是'史学’的叙事法则,与史著叙事法的比附几乎是每一个小

说评点家在小说技法研究中的常规思路,而史著和小说在叙事法上的相通又是一个不言而喻的显著特性。

故剔除小说技法研究中陈陈相因、浅俗无聊的内涵,以八股技法和史著叙事法的双重视角研究古代小说技法批评,并将其与中国小说的创作实际结合起来,

无疑也是中国小说学研究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12]

攻读儒家经典、追慕圣贤口气,天下读书才子皓首穷经之际,炼就了一种设身处地的体悟功夫。

明人师心自用,清代前期的尚考据之风,加浓藉以典籍探寻圣贤本心的趋势,《金瓶梅》评点者取法八股,视小说可为圣贤立言的文本承载,客观提升了小

说的文类地位。

尊题意识的鼓荡,促使其围绕文题去多方探究小说题旨,文本细读的背后就隐寓着颠覆《金瓶梅》接受史上“淫书”说的可能。

八股结构安排上的转合之说,强化了小说文本的整体分析视野,也体现了浓郁的文学辩证法色彩。

备受八股文的熏陶,促使《金瓶梅》评点者从抉发古人奥旨向角色体验转移,从而形成八股之于小说评点的死法向活法的迁移路径。

《中国雅俗文学思想论集》

参考文献:(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南通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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