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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字好文,推荐阅读)乡土小说:小皮匠的单相思

 梦回乡关 2023-07-08 发布于浙江

文/陈乔文

全文共14466字

小皮匠双手托起腮帮,双肘搁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街对面一座楼房。楼房是座三层高的楼房,并且做了围墙,围墙用黑色铁艺做成,能从镂空处看到院子栽着的花卉,有月季,玫瑰,牡丹,梅花,菊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四季花开花谢,更迭不断。西墙边上还有一溜紫竹青翠欲滴。风一吹沙沙作响。
港湾街上的皮匠有两三个。数小皮匠最勤励。除了大风大雨,他每天会早早地出摊。一把扫帚把摊前摊后扫得干干净净。一个铁木柜子,上面隆重且整齐地码上鞋底鞋垫鞋掌等与鞋有关联的物件,一台手摇缝纫机放在很显著的位置。一个木箱子里放着锤子,改锥,披刀,扳手,老虎钳等工具。除了修补鞋子,还兼修自行车,还配钥匙。
一把硕大的遮阳伞很有气势地张立着,上做着离题万里的广告——娃哈哈纯净水。铁皮柜的正面白底黑字,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唬人的字眼:维修保养进口、国产各式男女皮鞋,价格合理,欢迎惠顾!周围放着几只捡来的高高矮矮的旧凳子,还有一个八成新的罗圈椅。这都是早年学徒时师傅教的,师傅说不论做生意还是做手艺,讲究的是人气,人坐在这里聊天,抽烟,喝茶,看上去都好看些。
小皮匠来到港湾街已有一个年头了,还是师傅介绍到这里来的。他十岁那年被一辆农用三轮车撞断了腿,不知轻重缓急的爹娘光知道与肇事司机讨价,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使他的右腿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脚下像是安了弹簧,走路总是一簸一颠的。就这样他还是坚持念完了小学,本来还是要读初中的,后来还是放弃了。一来是初中要到镇上去读,路太远,虽说交通也方便,但他还是觉得不便;二来同学们都喜欢叫他“铁拐李”,觉得丢人,他不想把人丢到更远的地方。
辍学后的他还没门搭子高,在家风里雨里放了几年羊,眼见个子也蹿高了,长成小大人的模样了。爹娘说他应该学个手艺,有了手艺将来能好讨媳妇。木匠,瓦匠这些常见的手艺肯定不适合他做,思来想去还是皮匠合适。
师傅还是他撂棍子打不着的一个远房表哥,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巧的是右腿也是残疾,不是车撞的,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所以两人立不正,都有稍息的意思。街上的人日子过得枯燥,就把他俩当风景看。每当师徒二人一簸一颠,步调一致地行走时,还有人喊,起步——走,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这时小皮匠有些难为情,动了不肯做皮匠的想法。师傅说,这有什么的,谁还没有个缺陷。又说,皮匠,想发财,不可能,糊口,够了。又说,残疾人做皮匠,正宗。
周胖子退休后闲得慌,除了吃饭睡觉,整天儿端个茶杯满街溜达。小皮匠的摊位也是他常来的地方之一,有时会叫小皮匠给他皮鞋擦个油,自行车补个胎,都没给过钱,小皮匠也不要。
这天小皮匠正对着对面的楼房发愣,一副很痴情的样子。周胖子把一双崭新的皮鞋送到他面前,说:“钉个马蹄掌。”
小皮匠回过神来,并不着急地去接皮鞋,嘴上掠过一丝讥笑说:“马蹄掌?这早就过时了,现在谁还钉马蹄掌。”又说:“要不钉个橡胶掌吧!”
周胖子在罗圈椅上坐下,胖胖的身子将罗圈填得满满当当,翘起二郎腿,官架子依然十足。
在一边闲逛的王老师见状捧着茶杯迈着方步走了过来。他去年退了休。一头被粉笔灰染白的头发变得乌了,有些佝偻的背也直了,好像有了返老还童的趋势。知情的人都说是在南京上班的孝顺女儿经常给他买保健品吃的结果。他拎起那双充满皮革味的皮鞋看了眼说:“还是'红蜻蜓’呢,谁送的?”
周胖子好像等人问起这个话头,便掩饰不住得意和满足,说:“养他三十几年了,就看到这双鞋子,说给我的生日礼物。”王老师明白了,“他”就是他儿子。
王老师“不经意”地伸出一只脚踩在一只凳子上,“皮尔卡丹”在阳光下放着尊贵的色泽。周胖子刹住了得意的神情,想起在王老师面前是没有炫耀的资本。王老师很豪迈地收回了脚,喝口茶,声音很响。
周胖子也喝口茶。心里暗暗嫉恨:妈X,不就生了个好女儿嘛。王老师的女儿书念得好,念到了博士,使王老师在港湾街上盖尽了风头。
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从街上走过,人们总会对他投着惊羡的目光。王老师有点讨好地向中年人问好,样子甚至带点奴性。中年人和善地微笑着向王老师点头。周胖子用固定的姿势端坐在罗圈椅上一动不动,表情冷漠,目光露出憎恨,咬牙切齿地衔着香烟。等中年人走入对面的楼房后,他鄙薄地乜斜王老师一眼,向地下很有骨气地啐口痰,说:“看来知识分子也未能免俗。”
中年人是一家机械公司老板,姓尤。周胖子与尤老板的罅隙历来已久。前些年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尤老板还不叫尤老板,叫尤厂长。尤厂长资金短缺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周胖子帮过忙,那时他当乡长,在乡财力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力排众议,硬是挤出两万元来扶持,使机械厂起死回生,当然尤厂长也投桃报李,帮过周胖子不少的忙,填了不少的空子。
那时吃喝风很盛行,无论上面来人指导工作或者进村检查,都要吃喝一顿,天长日久,乡干部们吃得脸肉都往横里长。乡里本来就有食堂,可大家都说食堂郭师傅做的菜能把肠子里油刮净了。乡政府斜对面有一家叫“永来饭店”的饭馆,里边的饭菜很可口,老板娘能说会道,样子也很可人。于是乡政府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变着法子去吃,吃完大笔一挥签字,临走带上两包高档香烟。“永来饭店”便被人们戏称“第二食堂”。
刚开始饭馆老板很热情,以为傍上乡政府这棵大树而沾沾自喜,可是一吃两年不结账,账面累计欠款五万一千三百元,饭店被吃得快撑不下了,便去乡政府要求结账,乡里干部见了老板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躲不开就相互推诿。
但在年关月尽北风呼啸的一个下午,饭馆老板终于成功地把愁眉苦脸的周胖子堵在办公室里,饭馆老板左手捧着一本账本右手捧着一瓶农药说,乡长,把账结一下吧。周胖子心里正烦着呢,全乡教师几个月的工资还没处着落呢,几位校长领着几十号教师来闹几次了。几次打电话要求尤老板救火(机械厂已改制成了私营企业,打电话也越来越不灵了),电话里的尤老板比他更穷,说今年过年工人工资发放都困难,正想着办法做贷款呢。
周胖子正恼火呢,见现在又来了添堵的,就没好气地说,你农药带少了,应该替我再带一瓶。饭馆老板绝望了,拧开瓶盖往嘴巴里倒,浓烈刺鼻的农药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惊慌的周胖子连忙打落农药瓶并声嘶力竭地叫喊,快来人啊……
饭馆老板的命是救下了,可这影响是大了。港湾乡虽然不大,但想坐周胖子椅子的人排成队。这些人大做文章,一边写信向上面反映问题,一边鼓动教师们去县政府请愿静坐。恨不得周胖子去坐牢。县长亲自出面调停,逼着银行放了贷款,这些事总算像书一样翻过去了。可是周胖子乡长的帽子却撸了,提前退二线。本来年后要调到别的乡升任书记的,县组织部的人已找他谈过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最后在调研员的冷板凳上坐到退休。
周胖子对尤老板见死不救始终耿耿于坏,认为尤老板是扼杀了他政治生命的凶手。
“尤老板当时可能真困难呢。”听了周胖子义愤填膺的控诉,王老师有些别有用心地替尤老板开脱。
“哼,困难?没过一个星期买回一辆'桑塔纳’,十八万八千。”周胖子换了坐姿,屁股下的罗圈椅呻吟了一声,左手捏着香烟,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摆出一个“八”的手势。脸色依然铁青。
“苟富贵,勿相忘。”王老师卖弄着替周胖子抱不平。
周胖子并不领情,说:“别给我酸文假醋的。”
王老师说:“要尊重知识。”
周胖子说:“尊重个卵子。”
王老师笑了,周胖子也笑了。
小皮匠不笑,用披刀在新鞋底上划了个浅浅的口子。

小皮匠报复周胖子是有原因的。原因是对尤老板不够尊重。
那还是大约在一个月前,具体哪一天小皮匠忘了,反正记得是港湾街上被称着绿化的几棵法国梧桐刚刚抽叶的时候。刘二驼子不知在哪里捡来一双旧皮鞋,其中一只张了嘴,认为修补一下还能穿。小皮匠嘬了一下牙花子,谈好了五块钱的价。刘二驼子自作主张且人模人样地在那张罗圈椅上刚坐定。周胖子捧着茶杯来了,一声咳嗽,椅子就回到他的屁股下。
小皮匠用锉刀把裂口打毛,用胶水一沾,好了。刘二驼子认为自己吃亏上当了,只肯出三块钱。小皮匠抓住装满破烂的板车不让走,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周胖子呷着茶水笑眯眯看热闹。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女子,一身白色的外衣把她的脸蛋映衬得洁白无瑕,全身的线条是精致绝伦,浑身充满青春的气息。一手里提着一双白色的女式皮鞋,一手牵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来到跟前。小女孩很可爱,圆乎乎的脸配上一双大眼睛,两只辫子俏皮地朝天翘着。有些怕生,坠着屁股不肯走,含在嘴里把子糖(棒棒糖)也又忘了嚼,溜下一串口水。
年轻女子先是不吭声,静静地听,然后抿着嘴笑,两只酒窝浅浅地挂在白里透粉的腮上。
“算了,两块钱我出。”年轻女子笑着说。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小皮匠拉着板车的手有些松弛了,刘二驼子乘势一拉板车脱离了小皮匠的手。
刘二驼子边走边放着硬话:“姑娘,你这个情我不担。”
小皮匠佯装要追,被一只软乎的手拉住了。只觉一阵酥麻从手爬遍了全身。
年轻女子依然地笑着,放下了皮鞋,“擦下油。”语句简短,口中一股清新的气息似乎翻山越岭后扑在他脸上,使他有一丝无所适从的甜蜜和局促。她从一只精致的钱包里抽出一张钱递送给小皮匠。小皮匠接钱时手有些哆嗦。
当牵着小女孩的年轻女人像白衣仙子一样翩然隐入对面三层楼房的院门后,小皮匠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从此小皮匠觉得对面楼房很神奇,也很温馨,有了一种进去看看的欲望。可是那双漆黑冰冷的镂空大门总是毫无表情也关着,像是拒绝着世界上的一切。
当然也有进过大门的人,人们习惯地称这座楼房为尤府。进过尤府的人出来都说里边的装修极其奢华,简直像皇宫一样。也极其干净,落在地上的饭粒都能捡起来吃。港湾街上去过故宫的人不多,对皇宫的认知局限在电视里。每当周胖子听到这些话总是很鄙夷,还皇宫呢,我看还不如皇宫脚丫里一块坑(方言,污垢的意思)。
大家这才想起周胖子去过皇宫,而且是用公款坐飞机去的。回来后讲得唾沫星子乱飞,乖乖,里边大得无边,房子多得数都数不清,什么太和殿,保和殿,乾清宫,金水桥……有的地方还进不了,豪华程度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得知年轻女子是尤老板的闺女时,小皮匠便对尤老板敬重起来。每当尤老板从街上走过总要向他行注目礼。出于职业性习惯还特别关注他脚下的鞋,可是尤老板很少穿皮鞋,平常都穿平底布鞋。有人说,尤老板一旦穿皮鞋那就是要出差了,出差就是出去办大事情哩。
凭心而论,小皮匠在港湾街上能立下足来多多少少与周胖子有点关系。刚来时生意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人头不熟,尽管他做事尽心尽力,但人们对他的信任度还是有限。
周胖子出去旅游半个月,回来看到街上多了个皮匠摊子,生面孔,在坐冷板凳。喜欢拉呱的他上前问道,“小师傅哪里来?”
“ 山东。”回的是普通话。
噢,远路佬。周胖子好客,有广交天下朋友的侠义豪情,说:“山东我去过。”
小皮匠忙敬烟,让坐。一来二去就熟识了。就像是一对暌违已久的忘年交。周胖子就帮着拉拉生意,港湾街上的人买着周胖子的面子,生意逐渐好起来了。
这还不算,主要的是周胖子帮着他摆平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日,摊前来了一位黄头发,胳膊刺青的小伙子修山地车,见摊主不是本地人,不但不给修车钱,还要收保护费,否则要砸摊子。就在这时周胖子来了。周胖子,胖,人一胖就有几分官威;再加上黑,一黑就有了几分匪气。周胖子对着小黄毛日噘带骂,扬言要送他去吃牢饭,甚至要拿茶杯砸向小黄毛,说要把黄毛染成红毛。
小黄毛也是吃软怕硬,乖乖扔下修车钱,灰溜溜地走了。周胖子火发大了人骂久了,渴了,一气把茶杯里水一饮而尽,坐在罗圈椅里喘粗气。小皮匠忙接过茶杯到田家小吃店里去续水,水太烫,又倒得满边满沿,出来时左手右手不住地相互倒腾,脚愈加簸得历害。一路泼泼洒洒。周胖子白了小皮匠一眼,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下次记住了。小皮匠唯唯诺诺,说以后这里指望您罩着呢。
自从把周胖子鞋底划过口子后,小皮匠又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有些恩将仇报了。

小皮匠以前穿着不太讲究,头发乱糟糟的打成结,衬衣穿几天不换,裤子十天半月不洗,一双鞋子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洗的了。现在不了,衬衣领子总是白白的,裤缝熨烫得直直的,尽管右腿在裤管短了一截,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像两只小型炮弹头,就连从没洗过的围裙都洗得清清爽爽。
他在做事时眼光总是不时地望望对面的大门,尽管心里是慌慌的,还是期望那位白衣仙子能飘然而出,向他投来温情脉脉的微笑。然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场景。那位白衣女子倒是出现过几次,绰约多姿但目不斜视,那双被他用心擦过鞋油的高跟皮鞋很有节奏地敲击着水泥路面,发出坚硬冷漠的声音。偶而也能目光触碰,他又慌忙地将目光瞥向一边,她只是向他礼节性地一笑,微微露出润泽如玉的牙齿,然后手捋一下飘逸的长发,动作很优雅。这已经让他很温馨,很满足了。
他是住在一个出租房内,房中桌椅柜子都有,床还是棕绷床,有些软,睡得腰疼,后来又加了一层木板。还有一台半旧的电视机。房东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也是他表哥加师傅一个曲里拐弯的亲戚,表哥走亲时发现这里比老家富裕,生意肯定不错,便把他介绍到这里。房东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做生意,长年不在家,老太太一个人守着几间房子很寥寂,来个人陪伴也好。看在表哥的面子租金也便宜,一个月八十包含水电费。
刚来港湾时会失眠,那失眠也是想家,想爹娘,想圈中的羊,想村中的树木,想地里的苞谷和花生,想村前那条清澈的河流以及在水中戏嬉的鹅鸭……。能想到的一切都想,觉得家乡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暖,那么美好。后来就渐渐地不想了,睡眠变得越来越好,晚上在出租屋里倒头就能睡着,即使打雷也惊不醒。
现在发现不行了,脑袋被一种模糊的东西充斥着,这种东西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把家乡的一切挤压到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很难能发现她的存在。这种模糊的东西变得密实清晰起来,使他吃不好睡不好。
他每晚都会把那张钞票拿出来,拿得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钞票会像鸟一样飞得无踪无影。这是那位白衣仙子给的那张钞票,他根本舍不得用掉,有时把它贴在心口,有时压在账本里,钞票始终保持干净挺刮,仿佛还余留着白衣仙子的肌香和体温。他反复摩挲着,就像摩挲着信物或婚书。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把白衣仙子的眉眼,鼻子,嘴巴等五官一一推敲,好看。再把它们进行组合,还是好看。
这种日子被甜蜜与苦涩糅合着,被幸福和痛苦折磨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也把握不透那位白衣仙子对自己真的有情,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当这种念头一冒头就被他狠狠地掐断了,他决不允许她对他的情意有一丝丝怀疑,就如他对她的情意一样。
他有理由相信她是喜欢自己的,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对他笑,那种笑容是甜美的,娇羞的,传达爱意的;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常常穿他擦过油的那双皮鞋,她知道穿着被他擦了油的皮鞋才使自己更漂亮,更有气质。一只蟢蛛从房梁上飘悠飘悠地挂了下来,尾巴上一根丝线在灯光下闪着银光。蟢蛛像一位舞者,上上下下跳动着。他望着蟢蛛出神,忽然心里一动,从小就听娘说过,蟢蛛就是喜的兆头,现在蟢蛛的出现不就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了么。
如果说以前的理由有些牵强,那么蟢蛛的出现笃定是上天的安排。但下一步怎样办?思来想去觉得男人应该主动一点,电视剧里不是常有这样的情节嘛。虽然电视里的情节与他的现实还是有些距离,但可以触类旁通,他决定写封情书。
写情书小皮匠已不是第一次了,觉得自己很有文采。早在学徒时候就写过。但不是为自己写的,是帮师傅写的。那时师傅三十啷当岁,雄性荷尔蒙很旺盛,在体内左冲右突无处安放,看上了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寡妇,小皮匠帮他写了好几封情书,虽然最终没有结果,却练就了写情书的本事。
师傅说自己能看懂情书却写不出来,当然那位寡妇写来的情书小皮匠是看不到的,被师傅藏得天紧。常常是师傅说,小皮匠执笔。场景有些像老式战争片里的首长向敌前指挥部发送指示电报一样,不同的是小皮匠会把师傅语句不通的句子加以整理,使之语言通畅,甚至还用一些形容词。那时他笑过师傅,说师傅不怕羞。师傅拍拍他脑袋,笑着说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纸是现成的,从账本后边撕一张;笔当然也是记账的笔。他先是用心地洗了脸和手,好像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这是写给心爱的人的信,上面不能有半点污渍,否则她会觉得太腌臜,会看轻他的。
先在纸上左上角写上“亲爱的”后停住了笔,不知不觉中脸红了,心中“突突”地跳。他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极大的事情,连心中白衣仙子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信还怎么写。还有这个“亲爱的”称谓是不是太粗鲁,记得当年帮师傅写信的时候开头就是这么写的。现在看来不行,哪有第一次就称人家“亲爱的”,本来人家对你有好印象的,这样一弄也就没有了。
那么跳开往后写,又不知怎么写,觉得有满肚子话却一句也写不出来。小皮匠不断地抱怨自己,你呀你,平时不是觉得很有文采嘛,今天怎么啦?
小皮匠把笔一扔,长叹一声,“哎哟,我的个亲娘哎,折磨死个人哟!”
这时房东老太太敲着门,关切地说,早点睡,明天你还要做出摊的。
小皮匠知道老太太心疼电费,关了灯索性走了出来。从出租屋出来拐了“L”形的巷子就到了港湾主街面,晚上的巷子黑黝黝的,也静静的。只有几只发情野猫的眼睛发出阴森的蓝光,叫声显得格外可怖。小皮匠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巷子走出来,街头上的路灯发着昏黄的光晕。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店铺几乎都关了门,楼上有的窗口会跳跃着电视画面的光影,隐约地伴着声音。
小皮匠像幽灵一样从北向南逛,残疾的右腿使路灯下的影子有规则的左右摇摆。他无聊地辨识着一个又一个关着门的店铺。走到自己的摊位上坐在罗圈椅上,心情复杂地看到对面。对面的三层楼房在霓虹灯的闪烁下美轮美奂。楼上有几只窗口亮着灯。灯光从窗帘后面透出来是那么柔和,温暖。小皮匠的目光会在每个窗口逗留,揣测着哪间是白衣仙子的窗口。一会儿觉得这窗口是,一会儿又觉得那窗口更是。最后觉得每个窗口光线里传送着爱的电波,直搭到心尖尖儿上。
一架夜航的飞机轰轰隆隆从天空呼啸而过,交替地闪烁着一红一绿的航灯。他又抬头望向天空,夜晚的星空格外晴朗,那条明亮的天河静静地悬在天上,无数的星星似乎都在眨着眼。他仔细地辨认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又恍惚觉得这条空旷的街道就是那条宽阔的天河,他是牛郎,她是织女,河中波涛汹涌,将他们无情地隔在两边。
满街的店铺只有田家小吃店还亮着灯,外侧卷帘门放下一小半。从外面看灯光把内侧的玻璃门上“面条,卤菜”猩红的四个大字衬映成绀紫色。小皮匠推开玻璃门,见田嫂正在包饺子,耳朵里塞着耳机用MP3听黄梅戏,起先以为听歌,后来听田嫂嘴里哼着“夫妻双双把家还”才知是黄梅调。MP3是她当兵的儿子春节探家带回来的,红红的,只有两指头宽。儿子说里边有几百首歌,田嫂爱听歌,更爱听黄梅戏,儿子便下载了黄梅戏,有《天仙配》,《牛郎织女》,《女附马》。
田嫂的饺子包得真好,个头、形状像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岀来的。雪白的饺子在雪白的纸上整整齐齐排成队,就像天安门广场上的阅军方阵。
看到饺子,小皮匠才想起晚饭还没吃,就要吃饺子。田嫂腾不出手,就叫田哥煮饺子。田哥正呵欠连天打瞌睡,对这么晚了一碗饺子的生意一肚子不愿意,摔摔掼掼的,弄得锅上叮当直响。
好在小皮匠知道田哥这个人,就毫不理会。他与田嫂东一句西一句地拉呱,拉呱的目的就是要打听到对面尤家闺女的名字。当然不能直接向田嫂问,这样显得很突兀。
他先是谈港湾街上的人,然后又拐弯抹角谈到刘二驼子,这样理顺成章地把尤家闺女扯了进来。
“噢,尤家大小姐叫什么名字。”小皮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田嫂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加上做了二十几年的生意,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见小皮匠表面上啰里啰嗦地谈东谈西,就知道要谈到最后的人才是这场谈话的主角。
她笑着问:“要她名字干嘛?”
小皮匠做贼心虚,脸一下子红了。“没啥,没啥,随便问问。”
田嫂认真地打量着小皮匠,发现他皮肤白皙,身材略显单薄,完全没有山东汉子的粗犷,倒有几分江南美男的俊美。只是那条右腿把颜值拉垮了不小。
田哥瞌睡劲过去了,也听出小皮匠对尤家姑娘的意思。鼻子哼了一声,用脚把一张杌凳划进桌肚里。透露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
田嫂倒不忍心泼凉水,说:“她叫尤巧萍,在县里上班,不太回家。”同时告诉他,那个小女孩是她侄女。
小皮匠出去了。田哥拉下卷帘门,嘴里叽叽咕咕:“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田嫂本来也知道小皮匠和尤巧萍根本就不是一对儿。但觉得田哥的表现有些过分,就故意怄他:“什么撒尿照照?”
“人家有万贯家财,他有些什么东西!”田哥爱激动,一激动脖子连着耳根红。
田嫂拔出耳机。“那不一定,董永穷得连葬父的钱都没有,七仙女还看上他呢。”
田哥像是噎住了,好一会才叹出一口气:“至少董永脚不瘸,哪像他走路一撂一撂的。”

田嫂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同时也是个大喇叭。不几天街上很多人都知道小皮匠对尤家大小姐有意思。就这样,我传你,你传他,说的人和听的人嘴角上都挂着一丝讥笑,只是当成一个笑话来听。
有一个礼拜天,周胖子老婆从县城把小孙子接到家。小孙子六岁了,长得浓眉大眼,十分讨人喜爱。就是皮肤有些黑,像爷爷。街上有人跟周胖子开玩笑,说是爷爷下的种,周胖子也不急,把人笑骂一顿。
孙子长相好,周胖子自然欢喜。他就把孙子带到街上转转,有炫耀、展览的意思。
小皮匠见周胖子带着孙子来,转身去日杂店里买来一捧把子糖。一来是弥补上次划了鞋底的错;二来是小朋友来了买点糖本来就应该的。
小孙子对把子糖兴趣不大,小皮匠讨好的剥开糖送过去,央求了半天他才张开嘴。
小皮匠就忙着活了,小孙子倒是对摊子上每样工具都感兴趣,摸摸这个,拿拿那个,问东问西。小皮匠耐心解答。小孙子的普通话很好,不像街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尽说方言,不好听懂。
王老师一般不到小皮匠这里来,见周胖子在才会来,但是这次没捧茶杯,只光着两只膀子来的。他俩像一对冤家,见面就是为了斗嘴。
他两只手都按在小孙子的头,回头对周胖子说:“乖,爷孙长得挺像的。”
周胖子知道他就不会说好话,就骂:“你早上忘了刷牙吧。”
他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斗下去。
小皮匠低着头闷笑。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那个小女孩来了。之前也来过几次。有一天她在大门外跳绳,小皮匠招呼她过来,由于上次与姑姑来过,这次胆子似乎大了些,犹犹豫豫就过来了。再问出她的名字叫娟娟,幼儿园上大班。后来又主动来了几次。小皮匠知道她爱吃把子糖,每次来都买给她吃。
这次看到放在凳子上的把子糖以为给她买的就上来拿。不想小孙子这次倒是十分在乎把子糖了,忙丢下手中的钳子,一把把糖抱在怀里:“不给,我的。”
小娟被他凶巴巴的吓住了,转头眼巴巴地望小皮匠。令人十分爱怜。
“分一块给妹妹。”小皮匠虽觉得小孙子讨喜,但心里对小女孩更亲。
周胖子虽然到尤家有成见,但在外面场上还是叫小孙子分她一块。
小孙子还是不给。
王老师毕竟是老师,对付孩子还是有办法,他摆出老师的样子说:“小朋友,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齐声答。
王老师把一张凳子移到中间,把糖放在凳子上,让两孩子分别站在凳子两侧。两孩子像是在幼儿园与小朋友比赛一样,站得笔直,小脸彤红,又紧张又兴奋。
小皮匠和周胖子也兴奋,他们似乎代表两军对垒的统领。
王老师接着又说:“谁能背诵一首古诗,谁就从凳子上拿走一块糖,我做裁判。谁先来。”
小孙子很踊跃:“我先来。”接着背诵了一首《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声音很洪亮。拿走一块糖。
大家鼓掌。
小娟娟背诵了一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声音很甜美。拿走一块糖。
大家鼓掌。
小孙子背诵了一首《春晓》。小娟娟背诵了一首《登鹳雀楼》。
你一首我一首,凳子上的糖快没了,小皮匠又买来一把来补充。
最后小孙子没诗背了,小娟娟却又源源不断地背了好几首。有几首小皮匠听都没听过。周胖子脸上变了色,小皮匠拍着掌,脸上像开了一朵花。
与小娟娟相比,小孙子见手里的把子糖比她少了许多,猛地把小娟娟手中的糖抢了过来。小娟娟愣了一下哇哇哭了。
小皮匠气血上头,上前把糖从小孙子手里夺过来,还不由自主地推了一把,小孙子一个趔趄跌坐地上,右手在铁皮柜划了一下,翘起的铁皮把手划了一条口子,鲜血汩汩流出。小孙子撕心裂肺地哭。
周胖子慌忙扔掉刚点起香烟,一把抱起孙子,罗圈椅跟着歪倒在地。又从身上掏出张卫生纸按住伤口,卫生纸马上就浸红了。

转眼已到夏天,小皮匠被这所谓的“爱情”折磨得筋疲力尽。穿着单衣的他显得十分单薄。长期的失眠使眼泡隐隐有点浮肿,毛茸茸的胡髭把嘴边染成一圈黑色,几粒青春痘像小火山似的坐落在苍白的脸上,单薄身子拖着一条残疾的腿,让人感觉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做事的效率也不如以前,心不在焉,老是丢三落四。常常有顾客回来要求返工重做。刘二驼子一只板车胎补了三四次还是漏气,气得呲着一嘴的黄牙板子要他补偿误工费。
这段时间小皮匠神情十分沮丧,老是有一种要哭的冲动。人们看他时的目光有些复杂,半是同情半是讥笑。
心中的苦闷无处倾诉,感觉自己是遍体鳞伤,只有遥远的家乡才能舔舐这累累伤痕。几乎被遗忘的家乡在脑海中又浮现了出来。家中的苞谷已经播种了吧,圈中的羊已经长大不少吧,门前那条河还是那么清澈吗?还有家中的杨树应该和这里的一样枝繁叶茂了吧……。
有心打个电话回家,可是家中还没有安装电话,爹娘要接电话要跑到几百米远的村长家。即使打电话对爹娘这种事情也说不出口。春节回家时向爹娘提出要装电话,可他们说装电话要一千多元,打与不打每个月要十几元月租费,家中每年出售的苞谷和羊也就两三千元。他准备今年回家自己出钱装部电话,还有港湾街上已经有人用上手机了,他也想买一部,这样与家联系也方便了。
虽说上次买了水果去周胖子家倒了歉,小孙子已被他爸妈接回县城。他老婆在厨房板着脸一边在砧板上切着菜一边唧唧歪歪地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被周胖子呵斥几句便不响了。周胖子表面是宽宏大量,还说要留他吃晚饭,他知道周胖子是两指头往里拉,三指头向外推,就知趣地告辞了。现在到他摊子上来得明显稀了。没有了周胖子等人的聒噪,摊子好像有些冷清。小皮匠心里更是凄凉。
当然心情有时会好一些,那就是他心中的巧萍有时路过时,会向鞋摊瞥上一眼,冲他莞尔一笑,那他心里会甜上好几天,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美好,精神也会好起来。但有时候,巧萍从鞋摊走过,好像他不存在似的,径直走了过去,他心中就会蒙上阴霾,精神就跟着萎靡。但他还是会用痴迷的目光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见了,心里还在默默地念着,巧萍,巧萍。眼睛随之湿润了。
看到镜子中憔悴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想回到原来平实且无忧伤的日子,便努力地将心中的她向外驱赶,可怎么也驱赶不走。他又把她想像成一个面目丑陋令人憎恶的妖魔,可一回神她又变成美丽的白衣仙子。
这可怎么办呢?
他到医院去买安眠药,试图通过药物来控制他的相思之苦。甚至希望医生能多开一点,他要用药一下子把自己舒舒服服地睡过去,永不醒来。严谨的医生很负责,只能给他开几粒,说不行的话去县医院神经科。
港湾街上有许多人晚饭上去跑步,说跑步既能锻练身体,促进血液循环,帮助消化,还能助眠,他也一瘸一颠地跟在一起跑。削瘦的身躯如一张剪影飘飘摇摇,渐渐地落在后面,与前面的人距离越来越远。他虽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还是坚持着。
回到家冲了凉,又吃了安眠药,觉得累极了,困盹马上来了,上床马上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窗口透进亮光,屋里朦朦胧胧,他眼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用手摸索到灯绳拉亮电灯,灯光刺得睁不眼,好一会才适应。打算起床,习惯地看一下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指针才指向12点。他复躺回床上,头昏脑胀,却没有一点睡意。窗外的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月光泻进屋内,温柔地照在墙上一张明星照上。
他双目落在这张明星照不动了。心中的巧萍酷似这位明星,也能反过来说这位明星酷似巧萍。画里的她每天都温情看着他,他也温情地看着她。月色在画上泛着光,使画面略有模糊,盯得久了,恍惚间画中的人像田螺姑娘一样满脸微笑从画中款款向他走来,越来越近,他激动地张开双手去拥抱,可一动人又回到画中去了。

六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小皮匠一边给一双皮鞋上鞋底,一边打呵欠,眼睛却不住地往对面看。对面的大门无声地开了条缝,小娟娟像一只蝴蝶一样从里边飞了出来。
“娟娟,过来。”小皮匠用拿着改锥的右手向她招手。毎次见到小娟娟他那躁动不安的心就会有几分熨帖。
小娟娟现在很喜欢到小皮匠这里玩,见他叫唤自己,便一蹦一跳地过来了。以往的朝天辫松散开来,用一根皮筋随便一束,变成一根短短的马尾辫。由于刚才一路蹦跳,微微喘着气,小脸白里透红。在她的身上能清晰看到姑姑的影子。
虽说是个女孩子,小娟娟一点也闲不住。先是玩了一会儿打气筒,又去拿铁榔头在鞋拐子上叮叮当当敲一气,最后又动手摇手摇缝纫机,小皮匠怕她被针轧了手,忙把针卸下了。
小皮匠见小娟娟身上穿一套白底连衣裙,裙子上开满了小蓝花,显得淡雅清新。他便像往常一样逗着小娟娟问话。
“哟,娟娟这条裙子真好看,谁给你买的?”
小娟娟依然在摇着缝纫机,头也不抬一下。
“你猜。”
“姑姑买的。”小皮匠一下子就想到姑姑。
“不对。”
“妈妈买的。”
“不对。”
“哪是谁买的?”
“再猜。”
“猜不到。”小皮匠用锥子戳着鞋底,飞针走线。
“真笨,姑父买的。”小娟娟停止了动作,望着小皮匠又说:“姑姑和姑父要结婚了,姑父对姑姑真好,给姑姑买了很多东西。对我也好,也给我买了很多东西……”
小皮匠对小娟娟絮絮叨叨的话再也听不进耳朵了,脑中一片空白,手中机械地动着。忽然“哎哟”一声,左手被锥子轧破了,血从手指流向指尖,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马上凝成黑色。
“叔叔,你流血了。”小娟娟惊叫道。
小皮匠像是没听到,呆呆地看着对面,眼睛里空荡荡的找不出一点内容。
小皮匠连自己也不知怎样回到出租屋的,心里又糟又乱,整个世界灰蒙蒙的没有一丝色彩。
他躺在床上,头昏沉沉的,耳边总是响着小娟娟说的话,欢快稚嫩的声音如同一枚枚钉子扎在心上。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像两条爬虫,从眼角爬到耳后,很快洇湿了枕巾。他身上一阵阵发冷,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他惶恐着,又觉得自己如一叶扁舟,漂浮在漆黑的海面,无依无靠,随时都有触礁和被海浪掀翻的危险。
小皮匠忽而希望这是一场梦,现实中这一切断不可能发生的。他拼命地掐着大腿,希望从梦中醒来,钻心的疼痛清楚地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没错。

一道彩色的充气拱门很招摇地立在尤府门前,拱门上端大红“囍”字被气充得十分臃肿,像一个稚拙可爱的大熊猫。一条大红地毯从院内一直延伸至街面。街道两边的电线杆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气球,鞭炮声密集而绵长,鞭炮屑在空中盛开成一个个红色的碎花,忽然间一只只烟花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直冲上空,在白昼中开出大片绚烂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使不大的港湾街到处透着喜庆的味道。
前来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踩着厚厚的鞭炮残骸向着主家道着程式化的贺词。尤老板夫妇立在门外满脸微笑,一一答谢,热情地将客人让进门内。门内有人专门敬烟倒茶。
那些帮忙打杂的人男男女女有好多个,女人们忙着洗碗择菜,宰杀鸡鸭还忘不了叽叽喳喳,议论的内容就是惊叹尤家的嫁奁和婆家的权势,对草绳归草绳接,麻绳归麻绳接的传统的门当户对婚姻观念毫不怀疑;男人们搬弄着桌椅嘴巴里叼着、耳朵上挟着免费的高档烟,不时地扯着嗓子吆喝几句,好像在尤府做事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从县招待所请来的两位大厨,一身白色的厨师服彰显着他们的身份。他们在厨房里烹炒煎炸,厨房里烟雾蔼蔼,香气四溢。偶尔他们也出来透透气,喝口茶,抽支烟,顺便挑挑打杂人做事的毛病,语气上很不友好,流露出对乡下人的不屑。
偌大的院子里搭着大红的喜棚,十几张大圆桌开着流水席,桌上堆满了美味菜肴,甚至还有乡下人听都没听过的山珍海味。客人们露着或真或假的笑容,在桌子觥筹交错举杯频频,欢声笑语不断地从院里传到街上。
小皮匠强打精神坚持出摊,表面平静似水,内里是哀怨惆怅。对面的喧闹声如水浪一样一阵阵波及到耳朵里,心里纷乱极了。他忍着,强忍着。
又一阵鞭炮声响过,一辆大大的面包车引领一列黑色的车队缓缓驶了过来,把街面霸去半边。每辆车上都扎着彩带,贴着红色的“囍”字,其中头一辆车上载着一盘大大的婚花,那婚花的搭配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就过于艳丽,少一分就过于素净。面包车开着尾门,一个年轻的后生肩上架着一只黑色的机器对着这个庞大的车队进行拍摄。
港湾人在这个壮观的场面赞叹不已,其中也有见过世面的人认出主婚车是奔驰车,并说出了一百多万的惊人价格。开粮油李二娘子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响器班做过吹手,一支唢呐吹得响遏行云。他拄着拐杖用流着涎且不关风的嘴说,乖乖,我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但这种大场面还是头一回,我们这里迎亲大都用手扶子(手扶拖拉机),撑破天顶多用一辆昌河车子。港湾人习惯把小面包车统称昌河车子。
尤巧萍从闺房中被人簇拥着出来,穿着洁白的短袖婚纱,洁白的颈子和胳膊露出凝脂般的光泽,光洁的脸上涂了胭脂,有了层淡淡的红晕,飘逸的长发被盘起个髻,插上一朵金色的蝴蝶花,脸上溢满了新婚的喜悦。两位伴娘也算天生丽质,但与她一比马上失去了颜色。从扬州请来的化妆师寸步不离地跟着,随时准备替她补妆。
新郎高大帅气,他从岳父手中接过新娘,双双向父母鞠躬。尤老板腆着肚子依然是一副企业家的风度,眼中却流露出慈父嫁女的不舍。尤母眼中盈满泪水,有些抽抽噎噎。优渥的生活使她变得过于肥胖,红色的短袖旗袍在身上显得有些局促;刚刚做过的头发微微发红,金色耳环和粗壮的项链时刻张扬着贵妇人的气息;精心保养过的脸还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蚀,眼带鱼泡似鼓起,两腮的肌肉松驰了,走起路来两边晃荡。她抓着车门对已上车的女儿嘱咐着要孝敬公婆,夫妻相敬的话。女儿连连点头,眼圈红红的说着父母保重,自己会常回来看看的话。
小娟娟虽不懂结婚的真正意义,但今天看到姑姑打扮这么漂亮以及奶奶抽泣的表情也影响了她。她似乎感到一种生离死别,一声一声地充满感情地叫着姑姑。姑姑忙推开车门,一手拎着拖地的婚纱,一手把她搅在怀里,眼里流出不知是幸福还是难过的泪水。
又是一阵鞭炮响起,车队徐徐离开尤府,在人们艳慕的目光中越来越快,卷起一阵尘烟,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小皮匠此刻乱了方寸,一辆很简单的自行车的链条怎么也接不好。顾客是个急性子,就骂出了句脏话。恰巧卖碟片的音响里放着歌曲《同桌的你》,那忧伤的声音唱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头发盘起,谁为你做的嫁衣。小皮匠内心崩溃了,突然化忧闷为力量,举起手中的扳手向顾客头上砸去。

秋凉了,港湾街上好像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萧凉起来。先是相互竞争有几家店铺经营不下去而歇业了,还有几户有钱的人家搬迁到县城了。
再就是另外两个皮匠摊子,一个年纪大了做不了;一个年纪倒不是太大,被儿子接到县城接送孩子,也不知是享福了还是受罪了。人们一下子生活觉得不方便了,自行车补只胎,鞋子上只底,门锁配一把钥匙都要跑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镇上。
人们一下子把已经遗忘的小皮匠想了起来,有人说他判了六年,也有人说判四年。反正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以漫不经心,也可以胡编乱造。但想起他给他们带来的种种便利,便纷纷同情他起来,开始遣责起那个被挨了扳手的顾客。
他不是嘴欠能挨打吗?
难道他看不出小皮匠心情不好吗?
依我看打死也活该,害得大家跟着不便。
……
在大家眼里仿佛那个人是死有余辜的恶棍。
听着这些毫无道理的指摘,一向喜欢聒躁的周胖子变得一声不响。他默默地走到小皮匠的摊前。那张铁木柜子落满灰尘,门子不知被谁拆了一只;遮阳伞在秋风的蹂躏下瑟瑟发抖且漏洞百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凳子已无踪无影,唯独那张罗圈椅还在,上面布满尘土和鸟屎。
一阵秋风裹着烟尘从街上掠过,法桐树把仅有的几片枯叶抖落下来,在周胖子脚下打了滚又被风吹向远处。周胖子看看皮鞋上的灰尘,狠狠地踢了铁皮柜子一脚,柜子被踢得动了一下。他又喝了口茶,茶已经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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