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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米兰·昆德拉眼中的世界

 置身于宁静 2023-07-15 发布于浙江

导读:1979年夏,米兰·昆德拉被宣告取消捷克公民的身份,1981年,他获得了法國國籍。他说,法國已经成了我的书的祖國,我追随了我的书。

1982年,昆德拉写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后说,某些东西已彻底封闭,我不会再涉及捷克历史这一主题。

1989年东欧劇變,昆德拉被巨大的欢乐所淹没,但也淹没在悲伤中… 他说,我不能再次推翻自己的生活,不会离开法國返回捷克。他不想以一个受害者的形象示人。他说,流亡生涯满足了自己珍贵的愿望,那就是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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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 米兰·昆德拉眼里的世界 —

 | 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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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活在别处

米兰·昆德拉写作《生活在别处》是1969年。而1968年,恰好是蘇聯軍队进入捷克的时间,随即,便有约七万捷克人离开了自己的祖國。但昆德拉却留在布拉格写作了《生活在别处》。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雅罗米尔的诗人。他试图以抒情诗的态度与周围的世界相处。但他却发现,世界并非他想象的样子。这也许是许多人共同的困境,然而,这却引发了诗人的恐慌,他说:
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卑贱,逃到哪里才能避开呢?只有逃向崇高以逃避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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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的逃避,或者说,逃离此地去往别处,便成为了一条崇高的道路。

换句话说,即——自由并不在此处,而是在别处而且,这个别处是需要去不断寻找的。因而,在别处就成为了一种寻找自由的过程
而在这本书中,米兰·昆德拉确切提到生活在别处的,是下面的这段话:
生活在别处,在索邦大学的墙上,大学生曾这样写道。——是的,这正是诗人雪莱离开伦敦去到爱尔兰的理由,因为爱尔兰人泯正在奋起返抗。他随身携带了几百份传单和宣唁,这是他进入真实世界的通行证。——这是因为,年轻的大学生坚决不同意与这个世界的旧主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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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生活在别处》这部小说想借助主人公雅罗米尔的命运表达的,就是生活在别处这个事实但生活为什么在别处呢?那是因为,原来:
我们的生活不但不够崇高,甚至低贱堕落;
我们的生活不由自己操控,一点都不自油;
我们的生活充满虚妄空洞,其实并不真实;
所以,我们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在别处。我们需要不断地为之奋斗、不懈地付出努力,才能在某个“别处”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也有人认为,这部小说的意图是向世人揭露撕大淋主仪的种种骗局,是对前蘇聯最尖酸刻薄的嘲讽。因为,
小说不仅讽刺了雅罗米尔的拙劣诗歌,它还讽刺了全世界所有的诗歌;

它不仅仅拆解了前蘇聯虚伪的意識形态,也拆解了所有人类的自以为是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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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没错,米兰·昆德拉就是在试图用小说来理解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世界,而近现代多数相信理性和启蒙的知识分子,却总是想要以科学、哲学去解构和理解一个确定的世界。
也许,这正是昆德拉这样的成功小说家打动读者的理由,这也是他在另一本著作《小说的艺术》中所明确提出的观点,即:

小说和哲学、科学一样,都是认识世界的手段没有了小说,人类将会缺少一个理解世界最重要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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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塞万提斯的《堂吉柯德》,之所以被称为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就是因为人们能通过这部小说,认识中世纪一个更加真实的骑士世界。

因为在唐吉柯德年代,骑士小说结构单调、故事雷同,基本都遵循主人公逢凶化吉、得胜而归的程式化套路。
然而,当满脑子骑士小说的堂吉柯德信心满满到真实世界闯荡时,却猛然发现,现实中的一切与小说中理想化的骑士世界无关,而是变化多端、危机四伏、难以控制的。
因为中世纪的人们生活在一个确定的世界里,所有的困惑和疑问都能向上帝寻求解答。但随着理性时代的来临,当人们渐渐不再依赖宗教、不再事无巨细求助上帝,而是用科学、哲学的方法来探索世界真相时,就会同堂吉诃德一样,跌入一个迷茫危险的、不确定的真实世界里。
昆德拉说,这就是文学认识世界的方式。欧洲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令世人抛弃宗教的束缚,代之以理性的方式来认识世界,无疑是一种伟大的进步。但昆德拉这样的小说家却始终对此保持着警惕和怀疑。
因而,他经常引用的一句犹太谚语是:
——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这句话警醒人们,不要忽略人类理性思考局限性更不要将理性思考的结果视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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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昆德拉看来,无论培根知识就是力量,还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都不过是一种误会。人类误以为从此便掌握了理解和解释世界的钥匙,以为只要依靠科学哲学、运用人的理性,就一定能通向绝对的真理。
说白了,这句谚语所耻笑的,就是人类的狂妄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理性万能、甚至妄图扮演上帝;其实不过是盲人摸象、一知半解;最后,大多是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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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小说《堂吉诃德》的意义,它告诉现代人,我们在遭遇真实世界时,与古代的骑士并无本质区别,他们的困境与危机,同样是我们所面临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塞万提斯的贡献绝不亚于笛卡尔,两者同样在探索未知、拷问现实。但是,笛卡尔试图给出一个确定性答案;而塞万提斯提出的,却是纯粹的疑问小说的智慧,恰恰在于对一切现象提出问题。而真实世界所给出的答案一定是开放性的,存在着许多种不同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生活在别处》的雅罗米尔,与塞万提斯笔下的吉柯德其实别无二致:当他们来到现实世界时都猛然发现,真实的生活与想象当中完全不同;于是他们奋力对抗、左突右攻,竭尽全力想要寻找到一种与真实世界和平相处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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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米兰·昆德拉认为,除了科学哲学,另一种思考世界的方式就是小说。他用小说来思考,他说:
 小说就是对上帝笑声的回应。
因为科学哲学总是要求有问必答,而人的愚蠢恰恰在于有问必答。因而,小说家思考问题的方式不是科学哲学,而是人的普遍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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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米兰·昆德拉


3、人类的愚蠢特质

然而当今世界,科学哲学所代表的理性力量,似乎已经在所有领域都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人们相信世界发展的趋势,一定是从低级到高级、由野蛮到文明的;人们不断地追求简单确定,也越来越讨厌复杂和不确定,但是小说恰恰对这此提出了质疑。
自启蒙运动以来,科学哲学、理性主义始终在跃跃欲试,试图取代上帝成为人们新的信仰。然而,理性主义者看待世界的方式却很严肃,他们为了追求更多的确定性,而挥舞着理性的工具把世界分割得七零八落,比如:
自然科学先是被分成物理学和化学;
然后物理学又被分为力学和电学等;
接着力学又被分为动力学和静力学,等等等等;
哲学也同样如此。
然而,人们越是力图准确回答所有问题、以此来掌控一切,人的思维就越陷入到复杂琐碎的计算里无法自拔,直到他们发现自己早已偏离在现实的生活和真实的世界之外,越走越远,也愈发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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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旅行,是在陌生的地方,
发现了一种久违的感动。——米兰·昆德拉

昆德拉的小说《笑忘录》中有个情节,讲得就是这个问题——人是怎样遗忘生活的:
当蘇聯入侵捷克时,所有人都很害怕,只有故事里的妈妈,她最担心的是还是园子里的梨子。
远处的坦克代表了科学技术和霸權主义,代表了普遍观念中人类发展的必然性。然而,近处的梨子才是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真实生活。
梨子相比于钢铁,当然既十分弱小又容易腐烂。但昆德拉认为,相比之下,梨子才是永恒的
因为梨子每年结果,所有人都能真切感受它,梨树对于人的意义是长久的,一个果园对于家庭的意义,远远大于一群坦克。
而坦克则意义模糊,除了恐惧,它无法给人更多的感受;况且,蘇聯的入侵不过是一个偶然、单一的事件,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也将转瞬即逝。
因而,小说的意义在于时刻提醒人们,理性之外还有真实的生活而每个人的生活体验都是具体的,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当理性试图将世界变得简单化、抽象化时,每一篇小说都在试图告诉人们,事情比你想的更复杂。比如:

如果仅用科学来回答什么是水?那么,水就是H2O,无比简单明了。

但是,单凭一个水的分子式,我们就能真的定义水的本质吗?它能否解释一个人在看到江河湖海、雨雪冰川时,心中所升腾起的复杂情感?甚至,它是否足以描述你在游泳、沐浴或洗手时,水流给肌肤带来的感受?——如果你仅仅盯着一个水的分子式,恐怕什么感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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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说,小说的目的是探索真实的世界,防止人遗忘真实的生活,就像《笑忘录》里的妈妈保护她园子里的梨。小说要为人们还原一种具体而真实的生活,而非理性论证的抽象世界。而真实的生活是模糊、复杂和不确定的。小说并不关心逻辑和因果,小说关系的,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里的具体处境
而且,小说只负责提出问题,却无法给出答案。比如,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存在等终极问题,并通过这些问题,去认识某个时代、以及时代洪流下的人的本质。虽然这些问题压根就没有标准答案,但却能呈现特定时代下的人们的真实状态。
只要世界在发展变化,就一定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而小说的使命,就是不断地提出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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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不在于这个世界不够自由,
而是在于人类已经忘记自由。 ——米兰·昆德拉
尽管人类生活的世界复杂多变,但却从未放弃过对确定性的渴望。人们选择崇拜上帝、抑或崇拜科学,都是在为解释世界、简化思维、追求唯一确定的答案所做的种种努力。这其实是一种新的愚昧。
昆德拉把这种愚昧称为现代意义的“愚蠢,它的本质就是不假思索、人云亦云,也是固化思维和庸俗意见。人们曾经认为,愚蠢和无知是一种缺陷,是一种可以通过启蒙运动治愈的疾病。但昆德拉却说,愚蠢是人与生俱来的特质科学哲学的进步不但不会治愈它,反而使它变本加厉,使人变得越来越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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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意义~生存的本质

1975年,昆德拉移居法國。1989年东欧剧变,哈维尔成为捷克总统。昆德拉说,

1989年,我被巨大的欢乐所淹没,但也淹没在悲伤之中。这个变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能再一次推翻自己的生活,再给自己换一个家。


昆德拉一直强调,他在法國很幸福,不会返回捷克。况且,他也不想以一个受害者的形象示人。他说,
流亡生涯满足了自己珍贵的愿望,那就是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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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恐怖中,我明白了幽默的价值。那时我二十岁。

我总能从微笑的方式中辨认出

谁不是斯大林派的人,谁是我丝毫不用害怕的人。

——米兰·昆德拉

20144月,昆德拉在85岁生日时,出版了他的新小说《庆祝无意义》。书中说:
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

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即:不必认真对待

没错,我们想要对抗这个世界的荒诞、复杂与不确定,唯有放弃平时的严肃认真和一本正经,代之以玩笑、幽默、反讽和恶搞。

幽默也是捷克文学的基因,拥有巨大的力量。正如捷克文学史上的著名小说《好兵帅克》就充满了玩笑和讽刺。比如:

好兵帅克在极其压抑的环境里,整天傻乎乎、笑嘻嘻。他的上级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尉,非常受不了帅克,因为帅克很不严肃。如果手下有这么一个总是闹出笑话的士兵,那么,權力就被消解了

以一种不严肃不正经的态度面对權力,就是对严肃的權力秩序的最大破坏。
昆德拉的小说《玩笑》有着类似的喜剧效果,它讲了一个名叫路德维克青年人,因为一个被写在明信片上的微不足道玩笑,而被送进苦役营,以至于被搅乱了所有的生活。——同样在以捷克小说特有的幽默感来反抗强權。
在严苛的环境里,还能讲笑话、一起笑的人,就是证明拥有彼此认同的价值观,也显露出了温暖的人性和相互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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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说《玩笑》也在试图告诉人们,无论对于个体还是人类整体而言,人根本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在书的最后,路德维克忽然清醒地说:

可要是历史在开玩笑呢?此时此刻,我明白了,我根本无法撤回自己的玩笑,我和我的一生都被包含在了一个更大的(超越了个人的)、完全无法改变的玩笑中。


因而,在晚年的作品《庆祝无意义》里,昆德拉说:

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

它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

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不仅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这也是昆德拉作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作家,留给后世的忠告。

1、《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作者:让·多米尼克·布里埃,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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