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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毅:我所了解的清末私塾教育

 老玉米棒 2023-07-21 发布于广东

题记:

我一再言明,我的读经理论,只是方向的指出,方向是定的,即开发人性,把握教育本质。而其实践之法,则是全方位的,从蒙学弟子规到论语学庸,皆可。从游戏到纯读,皆可。从家庭读经,到社区读经,到学校读经,到私塾读经,皆可。从小量每天一句,十分钟,甚至一生只读一句,到大量每天十小时读十年,皆可。

——王财贵


读经教育自兴起至今,已有二十年,现代读经私塾自诞生至今,也有十多年了。针对现代的读经私塾该如何定位,教育教学工作该如何展开,我以为,我们在不断摸索的过程中,也很有必要看看前人是怎么做的。学习前人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抱残守缺,而是为了更好的继往开来。

自孔夫子以来两千五百余年,私塾教育一直占领着民间教育的制高点,然在那个教育等于读经的时代,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无须刻意倡导什么,故而私塾教育实践了这么久,留下的相关资料却十分有限。我们要了解古代的私塾教育,首先要从离我们最近的清末民初的私塾教育了解起,而要了解这段时间的私塾教育,就要从这段时间读过私塾的老先生们那里去寻找线索。

近年来,徐建顺先生出于课题研究的需要,采访过数百位读过私塾的老先生,总结出了一套古代私塾的教学法,经过仔细研读对比后,我以为其尚有未尽之处,故结合手头的资料,研究了清末出生的十数位先生的私塾教育经历,总结出了我所了解的清末私塾教育。

然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因我所研究的诸位先生都是清末民初这个阶段出生的,并且在全国私塾教育已经开始变革的大背景下读的私塾,显然他们所读的私塾已经有了明显的新时代印记。不过抛开具有浓厚时代背景的一些东西,我们依然能透过他们看到清末民初的私塾教育模式;也能够了解满清二百余年的私塾教育模式,乃至于自孔子以来两千五百多年的私塾教育模式,也可以略窥一斑。

在我所研究的十三位迄今已经全部仙逝的先生中,从地理上遍及安徽、河北、浙江、湖南、北京、河南、山东等七个省份。故从中基本可一览当时全国之私塾教育现状。

下面就按照时间顺序简要介绍一下古代私塾的各个方面,并与今日之现代私塾做以对比。

一、 学前准备

胡适之、齐如山、梁实秋、季羡林四位先生都明确提到入塾前,已经由父母亲教认许多字。

廣毅评:可见入塾前便开始教习子弟识字,在那时已成为不少家长的共识。提早识字有助于读经,且可以提早开始阅读,这一点古人是基本认同的。由此亦可知认字三岁左右即可以开始,并且入塾前有一定的认字基础,能够提高入塾后的读书质量和效率,这在今天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二、 入学年龄

观察胡适之、齐如山、老舍、丰子恺、茅盾、鲁迅、丁玲、梁实秋、梁漱溟、冯友兰、萧乾、周一良、季羡林十三位先生,其入学年龄主要集中在四岁之后、九岁之前这个阶段,而尤以六七岁居多。

廣毅评:古代私塾多是走读式,故四、五岁入塾求学亦不嫌早,然今日之特殊社会文化背景导致求学私塾必须选择全日制寄宿模式,故出于亲情及学生独立生活能力方面的考量,我以为入塾求学放在六岁以后较为合适。

三、 入学仪式

几乎所有古代私塾,入学时,首先先生焚香,对先师行一跪三叩或三跪九叩礼,而后学生对先师以及先生行同样的礼。“上下课都要朝孔子像作上三揖”这是萧乾先生的私塾记忆;“入学时先生带领全体向先师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礼”这是梁实秋先生的私塾记忆;“学生入学放学都要三拜先师,一拜先生”,这是丰子恺先生的私塾记忆。

廣毅评:这个入学仪式在今天之私塾普遍缺失,我们当率先恢复起来,以明尊师重道。

四、 开设课程

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巨变之时,作为教育重要组成部分的私塾也开始发生着一些变化。保守的私塾依循前例,开设的课程一般只有读书(包括蒙学、和经学)、习字、对对子,如丰子恺先生就读之私塾。一些新式的私塾则加入了《地球韵言》、《字课图识》、《天文歌略》等新式教材。有些甚至还加入了外语,如周一良先生之家塾。有的私塾在学生年长一些,也教一些天文、算学、地理,如齐如山先生就读之私塾。有人说古代私塾琴、棋、书、画都有开设,由此看来并不符合实际情况。

廣毅评:参考古代私塾之课程开设,及其所遵循的道理,我以为今日之私塾课程开设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1、十岁之前以蒙学(三百千千)和四书、识字、写字(硬笔)等为主要教学内容,并让学生对蒙学有基本了解;

2、十岁至十四岁,在读五经、古文、诗词的同时,应该加入对对子,训诂、文字学基础、习字(软笔)、初等数学、外语等课程,女生开始适当加入女德相关课程;

3、十四岁以后,在继续读未读国学经典和外语之时,应该学习作诗、作文、自然科学相关课程,并开始解经读史。

然若开读的时间较晚,则当依着时间顺延,但体育锻炼却应贯穿始终。我们已经生活在21世纪,故所接受的教育绝不应该脱离此社会大背景。

五、 读书方法

根据十多位先生之私塾读书回忆,古代私塾的读书方法大概可分为三种。

第一种如丰子恺先生提到的,私塾上课的程序大都是:早上“习字”,上午“背旧书”,下午“上新书”,放学之前“对课”。基本采取因材施教的模式。背不出来或读不会,会有戒尺惩罚。鲁迅先生之私塾亦是类似教育模式。

第二种则是多种教育每日同时进行,如周一良先生十一岁时父亲所定之“一良日课”

读生书:礼记 左传

温熟书:孝经 诗经 论语 孟子

讲 书:仪礼(每星期两次)

看书:资治通鉴(每星期二四六点十页)

朱子小学(每星期一三五点五页)同用红笔点句读如有不懂解处可问先生

写字: 汉碑额十字(每日写)

说文五十字:(每星期一三五)须请先生略为讲音训【此条未执行】

黄庭经 :(每星期二四六)先用油纸景写二月。

第三种如冯友兰先生提到的,“一本书必须从头背到尾,才算读完,叫做'包本’。只读经文,不要求读朱注。《三字经》读完即读《论语》,四书读完读五经。首读《诗经》。那时候教小孩们读经书,无论哪个先生也都是着重读和背,只要读熟能背就行,本来就是不注重讲解的。故而在母亲监督下我读完了《书经》《易经》还开始读《左传》”。萧乾先生也提到,“五十多个学生,每个人面前都摊着一本“四书”,从早到晚扯着喉咙“唱”着经文。先生经常体罚,只念不讲”。还有梁实秋先生提到的,“国文老师教读《诗经》,根据他的祖传秘方只教我们读,教我们背诵,就是不讲解。他领头扯着嗓子喊,我们全班跟着喊。他老先生嗓子哑了,便唤一位班长之类的学生代他吼叫。一首诗朗读过几十遍,深深地记入我们的脑子里,迄今有些诗我能记得清清楚楚。”

廣毅评:由上述三位先生的私塾教育经历可知,即便在清末民初之时,私塾教育之方式也是多样的,而非徐建顺先生所谓的只有“训诂”、“吟诵”、“一对一”。显然,有丰子恺、鲁迅先生所经历的日日“背旧书”“上生书”“习字”“对对子”的模式;也有周一良先生的“读生书”“温熟书”“讲书”“看书”“写字”“文字学基础”同步进行的模式;还有如冯友兰先生只管读书背书不管其他的模式;而萧乾与梁实秋先生则特别提到他们的读书之法是齐读的办法。这与今日王教授所倡导的老实大量读经如出一辙,有不同意见的朋友可要再三思之了。这也再次证明,即使在古代,读书方法也是各有特色,岂能一概而论。

另有周一良先生的外语学习方法也对我们现代私塾之外语学习极具参考价值。据周先生所言:他除读古书外,十四岁以后开始外文学习,首先是日文。起初请的家庭教师是日本外国语学校中文科毕业的公司职员山内恭雄先生,他没有什么语言教学的经验和方法,死记硬背日本中小学课本。然周先生却认为从长远讲,这种笨方法却也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王教授所提倡的外文读经法,以能够读懂外文原著为目的,采用先背后解的方式,一般人或不能理解,或因半途而废而“五谷不熟不如稊稗”。然查看周一良先生日后在日文方面的成就,足可知王教授外文读经之法实有大智慧在其中。

六、读书次第

忽略因受时代影响而做出一定改变的私塾之读书次第不计,绝大多数保守的老私塾的读书次第大概遵循三个步骤,分别为“开读”、“开讲”、“开笔”,中间都有几年的间隔时间。

而在具体的读书内容上, 有从蒙学、小学开始,然后读《四书》《十三经》,基本遵循“三开”步骤,如齐如山先生,“初上学先读《三字经》,接着读唐诗绝句,认篆字,读说文,然很浅,不过是《说文建首字读》《文字蒙求》之类,后即读《四书》《诗经》《书经》《易经》《礼记》《孝经》《周礼》《左传》,到十七岁,才读完《尔雅》《公羊传》《谷梁传》。十几年除了子、史、古文文选、古、唐诗之外,又带学天文、算学、地理等。学生念过一二年书后,就开始学对对子。”

也有直接以《孝经》《论语》开读而不读蒙学的,如周一良先生,《孝经》《论语》读完接着读《诗经》《礼记》《左传》《古文辞类纂》《尚书》《周易》等。在读诵过程中,先生还注意给学生讲解。开讲时间大概为十一岁。

而胡适之先生,在读完父亲编订的蒙学读物《学为人诗》《原学》和他人编著的《律诗六钞》后,读书次第为:《孝经》、朱子《小学》、《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诗经》、《书经》、《易经》、《礼记》。为了让先生提早开讲,其母亲特意多付敬修,从九岁便开讲。

丁玲先生,则是七岁时由母亲在家从《古文观止》开始启蒙,十岁时已经读过《论语》、《孟子》、几十首唐诗及多部古典小说。

廣毅评:无论什么地方,无论谁人教学,基本都在有意无意的遵循着这个规律,即开读、开讲、开笔,至于具体时间,则根据学生程度因人而异。由周一良先生可知,以《孝经》《论语》开读乃汉以来旧制;从丁玲先生得知也有以《古文观止》开读的。然在当时多数私塾都以蒙学开读,而后至四书、五经、古文等。

七、 关于戒尺

在仔细研读了十数位先生的私塾求学经历后,我越发越觉得戒尺在古代私塾中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这个私塾的教学方法是徐建顺先生所谓的“一对一”,对于学生,无论年龄、资质都采用此模式,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私塾的整个管理要么宽松要么严厉。于是才会出现鲁迅先生提到的私下游戏或溜出教室;胡适之先生提到的学生赖学和奉命差遣;沈从文先生的经常逃学。还会有齐如山先生所说的,若是一般不负责任的私塾先生,经常不在私塾,学生一年念不完《千字文》的情况。当然也会有萧乾先生提到的“《大学》《中庸》,打得屁股哼哼。可我才念了半本《论语》,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更有像丰子恺先生所提到的每当“背旧书”或“上新书”时,先生桌前的地上,眼泪是经常不干的。

廣毅评:我深思其故,古代私塾的教学方法就是如此一代代传下来的,绝大多数先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很少有人去探明其究竟原理。于是对于调皮或者读书慢的孩子唯有严厉惩戒一招,以此也可以起到震慑聪明学生的目的。试想哪个孩子能不怕戒尺呢,而当时的父母亲又对此是绝无意见双手支持的。也就是说,在以前的很多私塾里,两极分化的情况也是非常严重的。从私塾先生方面说,有的非常严厉,有的非常宽松,要严厉则须靠戒尺,宽松了学生的时间则被浪费了。从学生方面说,要么用功上进,要么逃学、赖学,都是戒尺在起着重要作用。在此我根据自己多年实践心得认为,虽然惩戒不必完全废弃,但却不必时时使用,更不能形成依赖。对于读书慢或者调皮的孩子,关键在于其基础薄弱和缺乏自主学习能力,既然如此何不因材施教,把他们集中起来教导,既能提高读书效率,也可形成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待其年龄稍长,心性渐稳,再让其进入自学状态,岂不更加合情合理!

八、关于阅读

季羡林先生提到:“在我们家,小说被称为'闲书’,是绝对禁止看的。”我认为这在当时也可以代表着一部分父母的态度。

而胡适之先生、冰心先生、丁玲先生、茅盾先生幼时看古典小说,却是得到家人支持的,而鲁迅先生,家人至少是不反对的。

廣毅评:根据诸位先生的幼年读书经历,我发现,他们很多人小时候的兴趣或者一个不经意的事件,往往就决定了他们一生的方向。

从小开始大量阅读古典小说的诸位先生,其长成后的成就多体现在文学方面,如鲁迅、胡适之、冰心、丁玲、周汝昌先生等,然其见识智慧却有所不足,多失之肤浅,尤其体现在五四之后西化背景下,对于读经和以儒家为主流的传统文化的态度上。

然若从小比较偏向于哲理性的书籍,则长大后容易步入哲学的殿堂,如梁漱溟先生,冯友兰先生,其智慧见识自然也不同凡响。

若完全按着古代私塾的教育步骤走,日后则在戏剧学、绘画、历史等领域各有成就。

鉴于上述诸位先生之不同经历和日后成就,我建议今日之父母师长,若想培养有大智慧大见识的人才,阅读则不宜过早开始,能压就压一下,以让学生心无旁骛的把注意力都放在经学史学上面


九、 私塾先生

依丰子恺先生言:古时的私塾先生大都是想考官还没有考取的人,或者一辈子考不取的人。

抛开清末民初特殊的时代背景影响,按照齐如山先生的说法,若是钱少,只能请本村的人,而这样的人,还要照顾很多的事情,如家务、庄稼、参与村里婚丧之事、调节村里口舌矛盾、收麦收秋、赶集等,一年在私塾时间不过一百二十天。

也有非常负责任的私塾先生,如茅盾的塾师王彦臣先生,“能够坐得住,一天到晚盯住学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那样上午应个景儿,下午自去访友、饮茶、打牌去了,所以他的'名声不错’,学生最多时达到四五十个”。

也有由亲人兼任塾师的,如冯友兰先生所提到的:“那时候教小孩们读经书,无论哪个先生也都是着重读和背,只要读熟能背就行,本来就是不注重讲解的。故而在母亲监督下我读完了《书经》《易经》,还开始读《左传》。”

还有周一良先生第二阶段的塾师张先生,“张先生教书认真负责,却绝无旧日私塾中严师的架子,我们弟兄从未受过任何形式的体罚。相反,先生有时还带我们出去游玩”

廣毅评:由此可见,古代私塾先生,大多数人的随意性也很强,我们今天汲取古代私塾的教育智慧,首先要能够透过现象,直抵本质,了解古代私塾教育的核心所在。然后用此核心作为指导现代私塾的源泉动力。在此显而易见的是,私塾先生的教学方式和教学态度,也决定着学生的学习态度和对私塾的态度,如胡适之、萧乾、沈从文先生之十分反对,与齐如山、周一良先生对私塾生活之由衷怀念,形成鲜明的对比。


十、 私塾学生

综合诸位先生对于清末私塾之描述,可知古代私塾的学生主要有两种,一种叫短学,一年只上三五个月的;一种叫长学,要从年初上到年尾的。上短学的一般是穷苦人家,孩子将来能识字记账就可以了,而上长学的则是将来要考功名的。即便在五四以后,有的家长,还是愿意用私塾教育代替小学、初中乃至高中教育,以让子弟在进“洋学堂”之前打下“旧学”和古文的根底,如周一良先生的父亲。

廣毅评:无论古今,对大多数人而言,教育总难脱离功利性的诉求,无论是古代的科举还是现代的高考。不过在中国古代两千多年,虽然出仕入第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然因为有圣贤教育的大行其道和深入人心,教育多了一些“完善人格”的关怀,“以义为利”的理想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虽然说人在现实中不能不关照功利性的诉求,然教育却不能仅限于为生存服务。否则人类进化了上百万年,岂不又回到动物世界去了?教育应该回归到以人为本,把对人性的开发作为出发点和最终归宿,如儒家提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深契此道。

台湾高振东先生把一个人所应接受的教育分为三个方面,

一者生活常识的教育;

二者生存技能的教育;

三者生命意义的教育。

我以为,教育之神圣光辉,不只体现在前两方面,更重要的是体现在第三方面生命意义的教育上。无论身居何职,身处何位,能够时时保持做人的尊严和操守,把道德仁义看的比生命都重要,那我们就可以欣慰的说,我们的教育成功了。因为这才是“真人”!

结语: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都旨在强调幼年教育对于整个人生之重要性。本篇所研究的诸位先生,或多或少都受过私塾读经教育,从而奠定了深厚的学问根基。然之所以有各自的成就,后期的继续教育和师友扶持也是至关重要。任何一本万利的急功近利思想在教育过程中都是要不得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依据教育的道理,心平气和按部就班的尽好为人师长的责任,当下我们就已经圆满了。其实无论古今中外,教育归根结底总不出贾长沙所总结的六个字:早谕教,选左右。

廣毅于孔历2566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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