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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可知江海宽

 冬可燃冰 2023-07-24 发布于江苏

钱穆先生曾说:“瓶水冷而知天寒,扬州一地之兴衰,可以觇国运。”这句话精辟阐释了历史上扬州与国家命运休戚与共的紧密关系。因为,读扬州历史可以看到中华文明的演进发展的过程,可以看清历代王朝更迭兴衰的轨迹,可以触摸古老华夏的哲思与情怀,还可以勾连起半个中国的人文与地理。

城市史既是一部市民生活史,也是一部人类奋斗史。扬州尤为典型。

历史悠久,从史前文明到王朝更替

中国是举世闻名的文明古国,历史悠久,文化璀璨,传承有绪,对于人类文明发展进步做出过巨大贡献。国家由土地、城市、人民、文化等构成,城市在国家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具有关键的作用。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众多的城市,有的曾经辉煌一时,却又永久消失;有的一度风光无限,后来陷于沉寂;有的历经盛衰起落,沧桑变幻,总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扬州显然属于后者。

扬州地处东部沿海,江淮之间,平原广阔,水网密布,适合人类生活和城市生长。扬州建城之前,已有人类活动和文明分布,地区最早的历史可上溯至距今7000-5000年前的江淮东部史前文明——高邮龙虬庄文化,经考古发掘证明有史前文明存在的城市或地区,并不多见。《春秋·左传》鲁哀公九年(前486)“吴城邗,沟通江淮”的记述,则使得扬州成为权威史籍记载具体建城时间最早的城市之一。而大运河的贯通更赋予了扬州在国家经济文化发展中的特殊地位,扬州也不辱使命,在运河交通运输与文化传承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通过城市史研究发现,扬州与祖国一样,文明不仅起源早、发展程度高,而且连绵延续,从未中断。因此谈及历史文化,可套用一句话:扬州想要低调,但实力不允许。

中国历史上尤其是封建社会中后期,每一次重要的朝代更替,影响深远的历史嬗变,无不留有扬州的印记。隋朝末年,北方农民起义烽火蔓延,义军和官僚各据一方,天下大乱,隋炀帝却执意选择再次南下扬州,长时间住在他多年经营的江都宫城,并计划正式迁都南方。只是不曾想到,扬州这块曾经的福地,会成为他葬身与埋骨之地,江都兵变,一代雄主被叛军弑杀,留下千古遗恨,由此开启了强盛的唐王朝。唐亡后,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占据东南重镇扬州的杨行密,骁勇善战,多谋善断,纵横捭阖,底定江淮,成为定都扬州的南吴政权的奠基者,被史家称为“十国第一人”。建立北宋的赵匡胤,曾随后周世宗柴荣南征到达扬州,北宋建立未久,李重进据扬州反叛,宋太祖御驾亲征,再至扬州,其驻跸之处后建为建隆寺,成为名寺。金兵攻陷汴京后,康王赵构于河南商丘即帝位,建立南宋,之后“巡幸东南”,抵达扬州,建立行宫,以此为临时首都,居留一年多时间。直至建炎三年二月,金兵南下,兵临扬州,高宗才仓皇南逃,从瓜洲渡江到镇江,南趋杭州,后定为首都。扬州在两宋之交作为行在,对南宋的建立和稳定具有特别的意义。南宋末年李庭芝守卫扬州,明末清初史可法督师扬州,征服者在这座城市都遭遇了罕见的顽强抵抗,留下了英勇悲壮的历史篇章,对后来统治者在江南实行的政策都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无数次的王朝更迭,都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深刻影响,而扬州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可以说,研究、解读中国历史,必然绕不开扬州。钱穆先生曾说:“瓶水冷而知天寒,扬州一地之兴衰,可以觇国运。”精辟阐释了历史上扬州与国家命运休戚与共的紧密关系。

一脉相通,从汉唐勃兴到清代鼎盛

西汉、盛唐、清代康乾盛世,扬州经历兴盛、繁盛、鼎盛,被认为是扬州历史发展的三个高峰期,人们对此往往津津乐道。汉初,扬州为最富有的诸侯国吴国的都城,吴王刘濞“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苦心经营,国力强盛,《芜城赋》所谓“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可惜刘濞的野心也因此膨胀,发动七国叛乱,很快失败,城市的繁华亦随之消逝。唐代扬州,凭借大运河带来的漕盐之利和人员交通往来之便,迎来了具有大唐气象的全盛时期,商业经济发达,诗歌文化繁荣,对外交流频繁,成为最大的商业城市,地位仅次于长安、洛阳二都。而北方经安史之乱的打击,生灵涂炭,生产凋敝,城市一蹶不振。扬州幸未波及,为朝廷所倚重,据权德舆上疏言:“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于江淮。”其繁华富庶犹胜首都。《唐阙史》称为“胜地”,《旧唐书》谓“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容斋随笔》称“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后更有流传极广的“扬一益二”的说法。清代扬州为东南都会,两淮盐业为扬州带来了巨大财富,康熙、乾隆多次南巡驻跸,对扬州产生了深刻影响,城市建设突飞猛进,规模不断扩大,园林名胜次第兴建,盐商富室云集于此,创业,致富,定居。《金壶浪墨》说:“天下殷富,莫逾江浙,江省繁丽,莫盛苏扬。”文人学士纷至沓来,诗会雅集盛行,如甘泉谢堃所言:“海内文士,半集维扬。”技术、艺术、学术皆有可观,显示了城市非凡的艺术创造力与文化软实力。

其他朝代亦未可轻忽。隋炀帝时期,扬州作为陪都,“江都太守秩同京尹”,地位崇高,虽然历时短暂,却是城市的高光时刻。北宋时,王禹偁、韩琦、欧阳修、刘敞、苏轼等文化名人相继出守扬州,为政宽简,倡导文化,为扬州带来安宁与文雅。南宋时,扬州军事地位突出,经历数次城池修造,留下丰富的城建遗迹。元代,以扬州地控江海,置江淮行省等机构于此,布置重兵镇守。又疏浚扬州运河,以通漕运。马可波罗自称曾在扬州任官,其游记描述扬州:“城甚广大……颇强盛。”明代,两淮盐业、书院教育等逐渐兴旺,带来生活富足、人才蔚起。总之,国家统一和平,人民安居乐业,扬州就长期处于稳定、发展、繁荣之中。

饱经沧桑,从战乱荒芜到晚近衰落

历史的发展从来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在曲折中前进。尤其是封建社会,改朝换代,常伴随腥风血雨,治乱兴衰,往复循环,本为常态。繁华过后,混乱与衰落往往不期而至、无可避免,扬州于此体现得十分明显。如晚唐诗人韦庄《杂感》诗所说:“莫爱广陵台榭好,也曾芜没作荒城。”

东汉末年,群雄逐鹿,扬州为孙权和曹操争夺之地。建安十八年,曹操令扬州居民内迁,扬人恐惧,纷纷渡江至吴地。东晋安帝时,卢循攻陷广陵,死者三千余人。南朝宋文帝时,北魏拓跋焘南侵至广陵,驱居民万余人北还,宋军追击,魏军尽杀所掠民众。宋孝武帝大明三年,南兖州刺史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反叛,沈庆之率兵讨平之,城中士民“自五尺以下全之,其余男子皆死,女子以为军赏,犹杀三千余口”(《资治通鉴·宋纪十一》)。扬州经此次浩劫,昔日繁华之地变成蔓草丛生的荒芜之城,文学家鲍照目睹废墟惨状,黯然神伤,抚今追昔,作《芜城赋》,扬州遂有“芜城”之别称。梁大宝元年正月,前江都令祖皓于广陵起兵反侯景,杀侯景所署南兖州刺史董绍先,侯景大怒,率兵自京口渡江来攻城,祖皓不敌被杀,“城中无少长皆斩之”(《梁书·侯景传》)。武则天当政,李敬业等据扬州反,骆宾王为此写下传诵千古的讨武檄文,未足三月而败,城市再经战祸。唐肃宗上元二年,刘展、田神功互相攻伐,“大掠,杀商胡以千数”,经历多年安定的扬州开始出现动荡。唐末,秦彦、毕师铎、孙儒、杨行密等军阀混战,扬州数易其主,城破民亡,“兵火之余,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资治通鉴·唐纪七十五》)。五代十国后期,北周与南唐数次在扬州交战,周世宗亲征扬州,“以扬州焚荡之后,居民南渡,遂于故城内就东南别筑新垒。”(《旧五代史·周世宗纪五》)南宋建炎三年,金人犯扬州,宋高宗渡江南逃,百姓纷纷离家南渡,金兵追至江边,堕江而死者众。后金兵返扬州,纵火焚城,士民皆死,存者仅数千人。此后整个南宋时期,扬州地处抗金前线,屡次遭遇金兵侵犯劫掠,兵连祸接,直至宋末。元灭宋,元兵攻扬州,李庭芝、姜才誓死守城,元人“久而无功,乃筑长围困之,城中食尽,死者枕藉满道”(《广陵事略》卷四)。元末,江淮间军阀混战,扬州十室九空,史籍有“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的记载。明清之际,清兵攻城受阻,城破后疯狂杀戮,“扬州十日”,惨烈异常。咸丰三年,太平军攻占扬州凡十月,与清兵展开拉锯战,城市再遭涂炭,士绅死者众多。战祸不断给城市造成破坏,给人民带来灾难。南宋阎苍舒《赠郡帅郭侯》诗云:“东南形胜惟扬州,介江负淮作襟喉。有国以来几百战,吊古千载空悠悠。”

晚清以来,先是因为太平天国战争,漕运中断,咸丰中黄河改道后,运河山东段逐渐淤废,从此漕运主要改经海路;道光以后,盐法改革,支撑扬州经济的盐业逐渐式微,其后盐业在整个国民经济中的地位不断下降,民国间两淮盐业重心北移,因盐而兴的扬州不得不与盐告别;现代先进的运输方式京沪铁路开通,因种种原因绕开扬州,大运河的运输功能急剧衰退,扬州交通区位优势完全丧失;同时由于洋务运动的推动,对外贸易的兴盛,地处长江入海口的上海快速崛起,顺势取代扬州;民国初年,废扬州府,扬州行政地位下降;加之社会转型,时局动荡,多重因素造成了近代扬州的急剧衰落。尽管如此,历史已反复证明,扬州历忧患,经磨砺,总能踔厉奋发,愈发坚韧刚强,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人事代谢,从英豪俊杰到庶民百姓

与扬州有深厚渊源的唐代诗人孟浩然有诗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历史是人民书写的,是人民创造的,杰出人物对于历史发展、文明演进尤其具有重要推动作用。城市的发展离不开人,城市史既是一部市民生活史,也是一部人类奋斗史。扬州钟灵毓秀,风土清嘉,历代人文荟萃,名人辈出,有的生长于斯、歌哭于斯、终老于斯;有的牧守于斯,施行惠政,留下口碑;有的慕名而来,追梦而来,寓居于斯,创业于斯。或建立丰功伟业,或创造文化成就,或改变历史进程,或推动社会进步,在中国历史上具有显著地位和重要作用。清代扬州学者汪中《广陵对》云:“以广陵一城之地,天下无事,则鬻海为盐,使万民食其业,上输少府,以宽农亩之力。及川渠所转,百货通焉,利尽四海。一旦有变,进则翼戴天子,立桓、文之功,退则保据州土,力图兴复。”说明了扬州人物对于中国历史的贡献和影响。

西汉政治家董仲舒,曾为江都相,以礼义谏江都易王刘非,提倡正谊明道,世称“董江都”。东晋政治家谢安,尝出镇广陵之步丘,兴建新城,筑埭治水,造福一方,后人将其比于周之召伯,名曰邵伯。唐代高僧鉴真,学问精深,有感于“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毅然决定东渡弘法,备尝艰苦,抵达日本,被誉为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驱。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官扬州知府,为政宽简不扰民,以文章太守为后世景仰,所建平山堂成为一方文化高地。明末史可法,亮节孤忠,坚守孤城,大义凛然,壮烈殉国,其意志与气节可歌可泣,激励后人。清初学者王士祯,任扬州府推官,居官勤勉,为当时文坛领袖,主持红桥修禊,留下“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千古佳句。画家石涛,画风排奡纵横,任意挥洒,其绘画理论与实践“开扬州一派”,对扬州八怪艺术风格的形成有直接的影响。盐商马曰琯、曰璐兄弟,“贾而好儒”,慷慨尚义,常资助文士读书著述,主持风雅,所居街南书屋名闻四海,是清代儒商的杰出代表。名臣阮元,屡任要职,政绩显赫,建诂经精舍、学海堂,培养大量人才,致力于文化传承,组织实施一批重大学术文化工程,成就卓著。思想家魏源,曾在兴化、高邮为官,多有政绩,后迁居扬州絜园,创作《海国图志》,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为国人开眼看世界提供了有益读本……

扬州有名的历史人物难以胜数,历代正史、地方志及《扬州画舫录》等地方典籍有大量记载。而融入城市生活、参与城市建设、推动城市发展的平民百姓更是不计其数,从市井小民到官僚吏役,从普通文士到耆儒硕老,从手工艺人到贩夫走卒,他们辛苦劳作,安逸生活,虽青史不留姓名,而贡献不会泯灭。如《广陵对》所言:“里闾耆德,孝子贞妇,一至之行,盖以千百计。”

文化传承,从诗文学术到艺术创造

扬州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既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又门类齐全、各具特色。扬州的先贤创造了丰富厚重的传统文化,代代相传,不断发扬光大,成为城市宝贵的精神财富。学术史上,唐代《文选》学、宋代《说文》学、清代扬州学派,自成体系,学者辈出,成就斐然,成为一时显学,影响深远。书画艺术史上,清代扬州八怪,群星璀璨,各领风骚,删繁就简,领异标新,张扬个性,注重创新,为清代艺术史注入了生机活力,对近现代书画创作有直接影响。文学史上,扬州是诗人青睐之城,是唐诗汇集之城,是人们向往之城,历代文士歌吹吟咏,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传诵不衰,为名城增光添彩。扬州文化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各有成就。扬州雕版印刷久享盛誉,传承不绝,入选世界遗产;扬州园林精致巧妙,兼具皇家之富丽、江南之秀美,是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杰出代表;扬州饮食制作精细,口味适中,声名远播;扬州评话讲求人物形象鲜明,语言风趣生动,雅俗共赏,曾经风靡一时;扬剧诞生于扬州,流传周边地区,一度在上海大放异彩;扬州漆器做工精良,古朴雅致,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扬州玉器构思巧妙,工艺精湛,精品迭出。这些都带有鲜明的地域标志,是扬州古代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相辉映的典范。

扬州历代诸多文学艺术作品蕴含扬州元素,成为扬州符号,名垂史册,流传后世。西汉文学家枚乘作《七发》,言“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广陵潮奇观令人神往。魏晋间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赴死前从容弹奏《广陵散》,广陵之名与古琴名曲同传。初唐扬州诗人张若虚创作的《春江花月夜》,描写了一幅优美恬静的江边景致,千古名篇,脍炙人口。又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等佳句流传,扬州月令人憧憬。晚唐诗人杜牧,流连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扬州梦”成为文学史上的独特意象。南宋词人姜白石,作《扬州慢》词,不仅创造了以扬州命名的词牌,还为扬州留下了“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美称。清代广陵琴派数代传承,绵延不绝,创造了特色鲜明、蜚声中外的艺术流派。又有洁白无瑕的琼花,史称“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姹紫嫣红的芍药,以四相簪花故事擅名于时,欧阳修盛赞“琼花芍药世无伦”,如今并列为市花。

历史悠久,几经盛衰而不间断;人物繁粹,竞展风采而留英名;文化璀璨,各具特色而有影响,如此,可称为通史式的城市。

■ 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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