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世纪德国的文学很兴旺的,但一般说起,就是少数几个文学家,施托姆凭一本《茵梦湖》,豪普德曼凭一本《沉钟》,盛传百年,想想不很公平。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往往不一致。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
因为事故发生在除夕之夜,加之上海大都市影响力,海内外无不震惊。我曾经写了一首长篇古体诗,哀叹城市管理的缺失、官僚的颟顸,以及民众趋热闹、好张扬的风气。也想起,小时候老辈人的话语:「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当年生活苍白,每逢节日,张灯结彩,就忍不住要去看新鲜,用那色彩和喧哗,涂写平日的单调。再读木心先生「文学回忆录」,看到同样的话;但木心不愧是天才,引申出日常生活之外的含义。他说:「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那是指偶然容许我带仆人出去玩玩。现在想来,意味广大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为妙。」木心是在论述文学家和时代之命运关系的语境中说的:文学不要随大流。今天读来,其思考和洞察也是「广大深长」,令人叹服的。文学家本身当然有为时代所缠裹的宿命,个人的写作和世界因此是纠葛的。伟大的作品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的价值,自不容置疑;然而,文学作品和时代也有不同步的节奏,它在亘古常有的人性中曲折蜿蜒,以奇妙的方式于历史中常驻。按照木心的说法,莎士比亚的作品,并不是时代的「一面镜子」,却潜伏着人性的光辉和黑暗、弱点和美德的所有故事。莎士比亚去的就是人少的地方;而在人少的地方,他写出了人多的地方的戏剧、所有人的故事。在今天网络和数码时代,一个人人得以「直播」方式灌输心灵鸡汤,分享喜怒哀乐,把自己的故事和心路讲给别人听的时代,整个世界-空间,已然是「人多的地方」了。于是乎,有浮华世界,美文波澜壮阔,浮辞渲染乱目,评奖铺天盖地,成为一种「文学」存在的方式,简单而功利,回报率高,这是去人多的地方能得的好处。心思是个人的精神活动,甚至得处独,方能生出其无尽奥妙者;多数作家既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人,怎么才能沉下心,不为外界干扰?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以「心远地自偏」的途径求得,但心如何能远?梭罗「湖滨散记」回归自然,可当今现代化侵入每个生活角落、城市化运动令农村消亡,自然的意义何在?于是,我们不仅身体处在人多的地方,而且心灵也越发难求一席清净之地,何况孤独?因为生活如此。在绝望之余,我不得不寻找对于生活、心灵、写作依旧可能有意义之途。「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觉得其本质的意义是如胡适所提倡,追求独立的精神,自由之思想。人,尤其是所谓精英人士,并不能也不该脱离万象大千,在象牙塔中得大自在;相反,要「去」到世界,在人多的地方,但保持一种「去」而独立的精神。事实上,每个人都有最大程度达到「去」而「不去」之心灵状态的潜力。这样的世界,相对于人人投身倾心于人多的地方,进而失去自我意识,是否更加充满生命的活力,却有内在的宁静?三月,去日本旅游,走马观花,对于日本人在拥挤的地铁里的耐心和安静,印象颇深;对东京高楼大厦背后简单的小巷低屋仍然坚守,心生感佩。传统和现代,能否圆融地结合,日本或许提供了一个范本,值得细察。回到纽约,回归日常,一日,半梦半醒之间,忽有感悟:名誉、权力,不也和「人多的地方」类似吗?【相关链接】
现代汉语散文的古典的渊源 | 兼谈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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