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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院记忆:写作课

 df7086 2023-07-29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上中文系,写作课是很多同学最爱上的课,大家多少还是有一点自己也知道其实不正确的想象,想象因为上了写作课而成为一个更会写作的人,甚至成为作家。

果然,写作课所讲的,与文学概论有很多重复地方。努力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是总的指导,但其他写作方式方法也已经可以批判地讲解。批判地讲解过程也就是了解和吸收的过程,这一点师生都心照不宣,上级管理者也应该心知肚明,碍于开放的洪流已经涌起,从既往的正确话语中带来的惯性被忤逆一下两下也就不好再扣帽子打棍子了。后来发展到直接开设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选修课程,就算是标志着真正进入了学术上的百花齐放。

现在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回望,就会明白,这都得益于那是在一个越来越开放的社会进程之中。

在这个不无漫长的转换过程中,属于写作课自己的特征性的内容也不是没有,比如一周或者是一个月会有一次写作实务,也就是写一篇作文。下次再上课的时候,会具体讲解写得好作文。这类似中学的时候的语文课,只是那时候所有的作文都是冲着高考去的,将历年来尤其是最近几年来的高考作文列出来,有针对性地进行模拟。那时候的写作是完全不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必须严格围绕考试要求,不能跑题,要尽量写到作文要求的所有要点。

现在上了大学,作文就更接近于写作本身了,不为了考试,只为了把文章写好。喜欢写作、抱着作家梦的学生觉着这终于回归了写作课的本意,在有写作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一定可以饱饱地汲取相关知识,大展宏图了。所以明显比上其他课程的时候要更兴致勃勃一些。

然而大家普遍是失望的。

老师讲的就是课本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的基本知识,比如什么是小说、散文、诗歌?议论文有什么特点?社论的几大要素。你就是背地滚瓜烂熟也不会就此成为一个会写作的人。写作课主要还是一种从理论到理论的课,不是手把手地将写作教会给你的课。世界上其实不存在那样的课。老师也强调,说你们毕业了以后主要是当中学老师,只要懂得基本的创作知识和创作规律即可。不一定每个人都成为作家。学生们立刻就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读成了:一定每个人都成不了作家。这种较劲儿的状态由此被埋下,即使多少年后证明当时那位老师的话所言不虚,当时大家不服气的努力终无所成,也隐约还是一股痴心不改的认真,至少是对那种认真的怀恋。

历史是无法更改的。写作课只是看起来不错,念起来好听,上起来原来只能如此。倒是一些教写作的老师,给人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比如诗人老师丛药汀和安栋梁。他们倒是很不拘泥于所谓写作课的理论,每次讲课的过程基本上都贯穿着对自己的作品的朗诵,那些用词和语调都充满了激情的诗,不论禁得住禁不住分析、有没有激情之外更多的丰富内涵,在朗诵的现场总是因为朗诵者个人先就表现出来的“激情”而牢牢地吸引了学生。

也许他们本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也许是因为诗人的人设已经被其自我所接受,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一个诗人的标准来的。明显异于其他不是诗人的老师,高声朗诵自己的诗作的时候的抑扬顿挫之间很有表演感,连带着平常讲课说话也很有点进入角色的意思。

学生们很喜欢这样不同凡响的姿态,在一片照本宣科的保守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沉闷中,很自然地就会愿意围绕在这样的老师身边。每次下课的时候几乎都有好几个学生会从课堂上跟着走出来,一路在校园里一边走一边说。说到激动之处,长发的丛老师会激昂地甩动自己的头发,然后高声朗读自己的诗作《我是火》:我是火,光明是我的本色,炽热是我的性格,聚合燃烧是我的精魄……

眼圈经常发黑的安老师会突然站住不走了,挥动手臂,用唐山口音高声朗诵继《河北师院校歌》之后另一首即兴之作。

他们无疑可以称为当年以自己言谈举止的不一样而成为学生们眼里的流量明星的老师。至于在他们外在的不一样之后,在讲课内容上、在人生精神上的不一样到底是什么,反而没有多少学生刨根问底,这种关键性的收获只能留待以后慢慢咀嚼了。

后来丛老师主动要求援藏,为自己的诗歌创作开辟了新的题材领域,安老师岁数大了也还经常参加活动的消息也时有耳闻;从这样的意义上说,他们都不是从概念到概念的人,都是在相当程度上勇于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实践的生活者。而对于学生们来说,老师们即便仅仅是外在形式上的影响也已经是一种重要的人生介入因素,那几届的学生,筹款办了油印的诗歌刊物《神州诗页》,涌现出来一批诗人,比如韩仰熙、魏月萍、肖士明、冯印涛、尤立增、吴凤祥等,不能不说就有这个原因。

写作课老师中还一位马凤藻老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倒不是他讲课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因为他提倡观察生活。有一次我在学校西门外修鞋钉鞋掌的小摊前,看见他正站在那里,单手叉腰歪着脑袋,不时甩一下中分的头发,完全不顾钉鞋人和周围来修鞋的学生们多少有点诧异的眼光,一丝不苟地观察着生活。

这个我看到过的景象,后来他在写作课上正好就以之为例,说一定要善于观察生活,比如可以到学校门口看修鞋的、卖菜的,看他们的一举一动,看他们穿什么衣服、怎么说话,发生了矛盾之后怎么处理,甚至是怎么收摊,收摊的时候互相之间都说了些什么,等等。

我一向是非常认同从生活中来的感受才是写作的第一动力的理论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经他这么一讲,我反而对他所说的那种观察生活有了些抵触。

这就是观察生活?很明确的将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出来,虽然人在现场,但是每一个身体动作都在说明,说明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来观察你们的,至少我是超脱于你们的喜怒哀乐之外的。从融入的角度上说,这样的观察生活实在是有点可笑了。

马老师难道不知道自己以那样的姿态深入的生活之中去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了别人观察的对象?

作为一个写作老师对观察生活的理解是如此直截了当,几乎是戏剧性的,是与后来才有的周星驰的电影中做势夸张的样子很像的。

只是到了后来,到自己也经历的人生诸多阶段之后才理解马老师彼时的状态。他总的来说就只是在讲课的人生中,真正的写作其实一直只是一个讲课的对象物,不属于个人实践、主要的个人人生实践的范畴。就像一个讲表演的老师未必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他只要了解表演的理论和最基本的表演规则且有所体会,并能将之传达给学生,也就还好。

人在世上,吃哪一碗饭的都有,每个人的职业都是天时地利人和机缘际会的结果,带有必然性也更有偶然性,很难有一种纯粹意义上的知行合一。在职业和谋生的意义上的所言所语和自己真正的爱好之间往往还有或远或近的距离,何况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个性,他那种在我当时看来有点不太隐蔽的观察生活,在他自己本就是自然而然而已。

无论如何,他强调对生活的观察的言行,还是对我后来在内心里和写作实践中都格外注重类似绘画写生一样的现场笔记,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的。他不仅在授课形式上是我的老师,更是遭受了我的误解之后终究又被我重新认同的老师。我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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