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楠说， 演员是雕刻人类灵魂的手工艺人。 他以绘画、文字、表演为载体， 编织起一个个如梦似幻的故事。 幕起幕落间面对现实世界， 茫然四顾， 直到下一次灯光亮起时， 又转身从容回到戏中， 承接角色灵魂，经历戏中风景。  2023年7月26日至30日，舞台剧《弗兰肯斯坦》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此次演出，闫楠与袁弘、刘迦互换角色，交替饰演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和人形生物，将这个百年经典故事带给观众们，并于剧场中共同经历情感的冷暖起落，叩问人性的诞生与毁灭。这是舞台上的闫楠，而幕布之后，他如何成为角色，在脱去角色躯壳时，又是如何成为自己？ 闫楠坐在桌子对面，语气轻缓，声音还带着戏中角色的质感，像“初生的怪物”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试探。 他从《如梦之梦》里庄如梦的故事讲起：“齐国诗人庄如梦隐居修行，却没逃过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秦始皇把他关到牢里，他就开始睡觉，每天晚上过梦里的生活。有一天他就真的离开去梦里继续生活了。你说演员哪一部分是真正的生活，哪一部分是在梦里？你演那个人，不是生活吗？有时候真的说不清楚……”  时间 ：下午 4∶00 地点 ：话剧《弗兰肯斯坦》排练厅 癫狂的天才科学家不慎让自己创造出的人形生物从实验室里逃跑。人形生物试图融入人类社会，却总是遭到殴打和驱逐。它流浪到一个老年盲人的木屋旁，与老人成为朋友。老人教会它认字、背诗，教它思考问题，老人还想将它介绍给自己的儿子与儿媳，但儿子与儿媳却因惧怕异类而对人形生物棍棒相向。被误解的人形生物决定复仇，它学习人类的行为，放了一把火，大火吞噬了老人的木屋，也吞噬了它心底刚刚萌芽的善。 闫楠在排练室，脱下人形生物的披风，三十多度的天气里，穿着长袖。“其实我可以不穿长袖，但台上的角色有一层厚厚的服装，我要让自己适应这些汗、这些力、这些摸爬滚打，去适应成为它。  闫楠在话剧《弗兰肯斯坦》中饰演人形生物 摄/刘兆雄 表演一个角色，要靠纯熟的技术，做好许多预设，产生合理行为。而成为一个角色，需要从心出发，与之共情，让生命立住，然后自然发生。 在台上，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还算有经验可依——毕竟人都做过人。人形生物这个角色不同，它是人造之物，却拥有自己的思维，成为这样超出表演经验的角色，既不可思议却又合理，难度可想而知。 “它是一个新的物种，只能自己去猜它是什么样，去试100种方法，然后筛选出一两种觉得可能靠谱的。演出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的，没有标准答案。”开放式命题最难作答，但也最具有趣味性。闫楠找到的答案，是狂野的、孤独的、质问的，同时又细腻、脆弱且悲伤。于是我们看到被这个称为“怪物”的人形生物，暴戾之下，那一颗“剥了皮的葡萄般柔软的心”。  塑造这样极具戏剧性和张力的角色绝非易事，何况同一部戏里，消化两个如此极致复杂的角色——《弗兰肯斯坦》中文版互换角色的设计，要求主演能交替饰演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与人形生物。 一个出身贵族，天资聪颖，接受过最优秀的教育，有最优雅的修养；一个诞生于不见天日的实验室中，丑陋、野蛮，带有宿命般的痛苦与孤独。一个不在乎亲情伦理，有着近乎病态的个人主义激情，试图用科学挑战自然的造物规则；一个以异类的身份苦苦找寻自己的位置，渴望最普通平凡的爱与温暖，却在与人类的接触中，磨灭掉天性中的善，染上残暴的恶。 闫楠说，他们是兄弟、父子、仇人、爱人、创造者与被创造者、毁灭者与被毁灭者。他们像两棵缠绕在一起生长的树，两个独立的生命，拧成一股往上长。“也像草原上羊和狼的关系，失去狼，羊群也不会单独存在，因为羊会无限制繁殖，把草都吃光。他们互相毁灭，也互相依存，互相成就。 互换角色的设计，让创造者体会了他所造之物的处境，被造之物理解了创造者的心态。“当我们第一次换过来，看着对方眼睛的时候，一下就体会到对方的心理。当我们反过来再去演的时候，就觉得更通透，这个戏变得更裸露和坚硬。这是一对有点矛盾的词，但它更能概括这部戏的整体感觉。” 1816年，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讲出《弗兰肯斯坦》的故事雏形，随后润色出版，从此开辟科幻小说的先河。时至今日，故事本身赖以成立的科学逻辑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但文本中蕴含的对科学伦理和人性的探讨和哲学关怀，足够让这个故事跨越200年的科学发展，永恒地叩问人心。“我们怎么通过这一盘棋里面最重要的两个棋子，来表现这一盘棋的思想，这个是演员需要攀登的高度。”闫楠说。 时间 ：下午 5∶40 地点 ：咖啡馆 被问到自己与《弗兰肯斯坦》中两个角色共同的特质是什么，闫楠想了想，回答：“可能是那种巨大的孤独感。”他常在深夜把脑海中的灵感诉诸画笔和文字，一个个饱含寂寥和暗黑气质的故事先是发表在社交平台上，后来绘画集结成书册——他的《世界尽头马戏团》。 我们坐在北京纳福胡同的咖啡馆里，聊起其中一篇。  这个故事叫做《幕后演员》：在剧院拉了几十年幕布的老杨，临退休前终于颤颤巍巍地提出想演一场戏。演出当天，所有人都来到剧场，但等了许久也不见大幕拉开。终于，老杨跌跌撞撞走上台，磕磕绊绊说不出台词，他花了一辈子时间准备的一次演出化作一场闹剧。故事最终奔向一个魔幻的结尾，幕布把老杨裹成一只暗红色的茧，飘出剧场，不见了。 “你说老杨是不是个演员？什么是好演员？我们怎么界定什么是演员？老杨那个不是表演的表演，他上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败了，但这个呈现是不是一个好的表演？他不是哈姆雷特，但是他呈现了另外一个戏，是他个人的悲剧。” 于是我们讨论起“演员”这个职业身份，以及演戏这件事。 剧场演出是在与电影电视剧、与一切大众传媒和娱乐活动争抢注意力，闫楠这个名字在大众视野里显得陌生，但陌生也不是坏事。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至今19年的时间，闫楠专注活跃在话剧舞台上。从早期的《雷雨》《哈姆雷特》，到《如梦之梦》《暗恋桃花源》，再从《海鸥》《北京人》《犹太城》，到《狂人日记》《弗兰肯斯坦》，闫楠的作品和塑造的角色不胜枚举。演员是用身体做材料的职业，以自身为器皿，盛接不同的灵魂。一部一部戏沥出来，像竹篮盛水，水过之后，竹篮空空，但筋骨愈净。这样沥出的，都是有质感的好演员。 作为演员，生活中有需要保护的东西——体力、精力、表达欲，还有那股“气”。去外地巡演，闫楠几乎不会在演出前外出游玩，“因为我要把这股气呵护好，把它留给晚上的人，就是台上的那个人。”他对演戏这件事保有敬意，提起这份职业，他说：“演员是雕刻人类灵魂的手工艺人，但往往以失败告终。” 表演不是工作，也不是生活的另一面，而是生活本身，所以他用生命长度来衡量艺术生命长度，50岁可以演《万尼亚舅舅》和《理查三世》，70岁想演《暴风雨》和《李尔王》，一切不急在当下，要像流水滔滔不绝。 他说，舞台最吸引他的地方在于“你坐在台下，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虽然我会忘掉你的存在。但那一刻，几千人和台上的人，台上是一个梦，你坐在下面，和我一起来做这个梦，有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 比起鲜花掌声，我们在一起，才是全部的意义。 时间 ：未知，是任何时间。 地点 ：未知，也许在梦里。 许多时候采访像一场对抗，先要摸索对方的话语体系，再试图同步思维频率，这才能堪堪保证对话的有效性。但这一切很少能在短暂的采访时间内完成，更多的时候双方心怀戒备：一个去冒犯，去挖掘，去解读；一个要表达也要自我保护，于是诞生沮丧的采访和机械的通稿。 好在面前是闫楠。 面对这样一双真挚洁净的眼睛，一切采访技巧都是失效的，许多准备好的问题也丧失被问出的必要。有些人的存在即是答案，闫楠就是这类人。他已经将他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付到舞台上，交付到角色的灵魂中，千万次对话访谈，不及走进剧场，坐在台下，与他塑造出的角色同悲喜、共命运。 他演科学家，演他的天才、冷漠、狂傲、孤独。 他演人形生物，演它的善与恶，演它的悲伤柔软。  闫楠画作《弗兰肯斯坦》 他演狂人，演一个个体因时代而生的敏感、困惑和疯癫。 他演五号病人，演浮生如何？如梦之梦。 他还演过许许多多角色，这些角色借助一副名为“闫楠”的躯壳，穿过戏剧与现实的壁，来到世界上，鲜活一瞬。 你说舞台上那些是真实吗？对于闫楠来说，似乎没有分别。观众从他身上窥见戏剧堂奥，他负责牵引台下这些对故事渴望的心，登堂入室。 他说自己是逃避，逃到戏里、故事里。他又发问：戏里的生活难道不是我真正的生活吗？这是最古老的哲学命题：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种人戏不分的状态，有人喜欢说“不疯魔，不成活”，有人引用梅耶荷德语：“谁没有把一切都贡献给艺术，谁就是什么也没有贡献给艺术。”闫楠自己只轻轻一语带过：“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者是白昼秉烛，烛光微弱，他也不声不响。世俗的洪流呼啸而过，回头看，那烛火仍在，朔风冷雨扑不灭这一腔热情。戏中的人觉得稀松平常，看戏的人却为之动容。他以绘画、文字、表演为载体，编织起一个个如梦似幻的故事，幕起幕落间面对现实世界，茫然四顾，直到下一次灯光亮起时，又转身从容回到戏中，承接角色灵魂，经历戏中风景。  只留下一扇门，不知道是入口，还是出口。 文章到这里要结束了，幕落之前，演员闫楠还有一句台词。这是他在某个深夜里独自写下的段落，那时也许月白如许，也许风雨如晦，总之他说—— “再后来我摸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剧场，戏已经开演了，只有台上是亮堂堂的。我花了几十年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用一晚看自己演完这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是一个小孩就着月光画湖面倒映的自己。他看一眼，画几笔；看一眼，再画几笔，不知夜之将白。”  文：曾朦萱 图片提供：闫楠 责编：文珊 美编：张琳琳 排版：张姝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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