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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霞:老屋

 乡情记 2023-08-03 发布于湖南


        没有了人的气息和陪伴,老屋追赶着岁月,急速地老去了,处处显出颓败的痕迹。


       过道大门的铁门框早就锈迹斑斑,红漆融进锈斑,不见了踪迹;两扇红木门,依然歪扭着身板硬挺挺地虚掩着,红漆零零剥落,颜色不再鲜活;红砖铺就的庭院里,红砖被泥沙薄掩,荒草浮生于上;废弃的水井边,柿树有小腿粗细了,枉自挂满青果;堂屋的门锁上了,主人已没有钥匙;透过门缝,残存的家具蒙着灰尘孤寂落寞地立着,看不见希望的样子;西屋灶屋里堆满了柴草。
老屋其实并不老,还没走满三十春秋。


       家里起这座房子的时候,我才四五岁,还没读书。有天,家里来了一些亲邻,好奇地看着起重机将一块块楼板缓缓运到房顶。我穿着粉色小褂,混在人堆里,也仰脸看着,内心里不清楚具体该看什么。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沿着坍塌的土墙颤颤微微地走,忽然来了两个蒙面小偷,我赶紧从土墙上爬下来,装睡,那两个人走到我身边用手指头在我耳朵上作势割了一下,我闭着眼应和着说了一声:嗷,我死了。他们丢开我,进了里屋。梦,就只记得这些。不知凶吉,却一直都记着。


       院子西边原来是一片菜地,母亲在里面种过茄子番茄豆角黄瓜,我还记得番茄满枝,黄瓜满架的样子。后来地面硬化垒成了猪窝,但是养的猪总不得善终,不是病了,就是病着死了。再后来父亲推掉猪窝,请人挖了两个不小的深坑,垫上油布,装满糯米,放满水,他要搞家庭工厂。


       菜园还在的时候,院子里特别热闹,菜园的矮墙上晒着刷洗过的鞋子,依墙的门板上贴着浆过的鞋面,阳光里,找母亲做手工的妇女聚在一堆,说说笑笑;找父亲打牌的男人凑在一块吵吵嚷嚷,赌注常常是方便面、皮蛋、烟或者糖块;孩子在周围穿梭打闹,眼里关注着各自父亲的输赢。打疫苗的医生,会在我家歇脚,周围的孩子都过来打疫苗;货郎也常来光顾。


       等父亲办家庭作坊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前院,这个院落全部腾空,作为工作间,一些女邻居在屋里做事,小舅舅被请来了,终日在院子里忙活。有一天歇业,我和弟妹在院子里玩,我让弟弟坐进搅拌锅里,然后使劲推动搅拌机的齿轮,带动锅缓慢旋转,我们都觉得很好玩,哈哈地笑着、推着。一不小心,我的手指夹在齿轮里,感觉不到疼,然而就是拔不出,我用力一拽,手指出来了,手指甲却留在齿轮里,除了已经硬化成型的老指甲,还有没长出来的软指甲,耷拉在齿轮上,原来指甲是这样长出来的,我一边恍然大悟,一边从齿轮里捡起指甲塞进手指里。依旧不疼。血汹涌着往外流,止不住,想起爷爷奶奶曾用面粉止血,我将手指插进面粉里。好大一会,粗大的手指上裹满面粉,疼痛来了,血不再流。我不敢告诉家里人,手指肿了很久很久才回复原样,只是指甲再回不到当初。


       那时,我们姐弟仨肚子里都有蛔虫,白天吃过宝塔状的蛔虫药,临睡前,我们姐弟依次得脱掉裤子,挨个蹲在热气腾腾的药罐上熏蛔虫。


       父亲个子不高,害怕我们长不高,早起,他让我们平躺在床上,使劲拉伸我们的腿,一边拉伸一边唱:伸伸长长,伸伸长长,小狗娃长长……我们一边听一边笑。后来,弟弟长到十六七岁,个子依然不高,那时他已不再读书,父亲想着弟弟文化不高,个子又残,长大娶媳妇都成问题,急了。于是,将弟弟留在家里,买了增高药增高鞋给他用,弟弟胖了很多,高,却一分没增。


       一次,母亲正在做饭,有人来找她,我自告奋勇地要帮母亲下面条,母亲迟疑着匆匆走了。等她回来,灶上的面条下成了疙瘩样,灶下失火,烧坏了门窗。


       正屋门前曾种过三棵槐树,长到碗口粗时,被锯掉了,因为挡了光线,又说因为阻了财路。


       我们曾攀着板车做成的楼梯从房顶上,上上下下,板车几年前就散架了。


       过道门口的那片地老是堵水,爷爷一次次地整修,砌下水道,铺砖硬化。三叔怕他辛苦,老说他:搞什么搞?!爷爷不吭声,仍会一次次改修。


       那时,家里抽水用水泵,插头漏电,有时金伟会来修,修了又老坏。我被漏电麻过一次,再也不敢碰,以后每次都是爷爷开,关。他说他手上茧厚,电不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西屋里,爷爷睡过的床还在。


       西间,爷爷趴在床头吸烟沉思的样子还在眼前。


       母亲从这个院子里走向另一个世界,爷爷也是如此。


       一次,夏日的傍晚,父亲醉归,躺在院里的木床上,他说冷,奶奶给他盖了两床被子,他依旧冷的发抖。接着,他忽然拉着奶奶,喊娘,一声声不住地喊,留着泪,哀切地,说感谢奶奶帮忙照顾她的孩子,她在那边没地方住,我们烧给她的房子被别人占了……事后奶奶说是母亲附了父亲的身。两天之后,奶奶给母亲烧了很多纸钱。


       爷爷去后,我们又搬到了前院——爷爷奶奶的院落,以前在前院我曾抱着爷爷的脚睡觉,半夜里,恍惚间,总能觉察到他给牛加料。再回到前院,我就睡在了奶奶脚边。


       在前院,我曾气得奶奶无声垂泪,也在屋门口给奶奶剪过指甲,剪过头发。


       昨天看见奶奶站在前院屋前的照片,看到她的老态,看到她身后斑驳几尽腐朽的木门,想起一些往事。


       后院,这十多年了,一直没再住人。


       前院,只有一个奶奶陪他老着。以往的热闹都渐渐平静,显出落寞来。


       老屋沧桑的容颜里,满刻着岁月的流转。不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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