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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饼

 考槃在澗 2023-08-06 发布于江苏

常州饼

文/老恺

常州饼,是一种很薄的软皮馅饼,直径约七至八寸大小,家常的八寸餐盘正好可以平摊一只。那饼的面皮薄如宣纸,绵软而带有韧性;薄皮内夹有一层浅浅的菜肉馅,两面用熟油熯透后,菜色透过皮子浮于表面,显现出一种非常滋润的翡绿色,看着十分享眼。吃时,可把饼对折两次,叠成四分之一圆角来咬;也可以卷成长筒,竖着吃。吃常州饼,只需配一碗白粥,粥是用来过口的,半碗粥一张饼,一顿夜饭就吃着很舒服了;也可以泡杯乌龙茶,就着常州饼慢慢呷,当下午茶食,也别有滋味。

常州饼   图片来自网路
“常州饼”名不见经传,并没有确切的名称。在我常州老家,周边亲友一般都称之为“菜馅饼”;那么,“常州饼”也可以看作是“常州菜馅饼”的简约说法。直呼其为“常州饼”,来自文人赵珩在《近五十年饮馔摭忆》一书中的指称, 我比较认同这一冠名,因为除了常州本埠,这种饼在江浙一带的吴语区从未得见,确是常州独有。

无论是地方风物志书,还是旅游美食攻略,“常州饼”均无其条目,仅由极少数文人食客在其杂文笔记中有记载。譬如旗人老饕唐鲁孙在其文中称之为“烂菜饼”,这钟说法以往我从未听说过,却很形象——常州饼这种薄如纸的软面饼,用筷子在餐盘中搛食时稍不慎,那“纸”就撕烂了。

为何“常州饼”少见于文字?我想主要还是因为这饼都是家做自食的,绝无店铺售卖;且即便是常州地方家庭,也只有那种老门老户的人家,才有做这种饼的传统。上文提及的赵珩,他是八十年代在上海同济大学古建筑教授陈从周家中吃到的常州饼,陈是杭州人,家里怎么会吃常州饼呢?我按其家世线索简单捋了一下:陈从周的夫人蒋定是徐志摩的表妹,徐志摩的夫人陆小曼是常州人,那么,陈家若雇一个亲眷举荐的常州厨子,也是常有的事。

常州饼的制作比较复杂,光做饼的前道工序,就需要拌馅心、调面糊、饧面团。

常州饼,大半都是以青菜肉为馅心。青菜,以大棵高杆的“上海青”为佳,卸去边皮后焯水,在刀砧板上把青菜切碎剁末——千万不可用搅碎机,一搅就烂了,得手工剁,剁好菜末装进沙布袋里绞去菜汁;肉糜下锅大火“炼”一下——就是走个油锅;末了,把加工好的菜末和肉糜加佐料搅拌透,就是成了最正宗的“青菜肉馅”。

调面,选上好的精白面粉加水调开,然后用三根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旋转绕圈,期间根据面糊的软硬程度,适当添加面粉或水,一般一钵头调成一个大面团,一直调到湿面团软烂如泥,差不多就成了。调好的面团上可以盖块湿布,让其再饧一下。

下面就开始做饼了。先把饧好的湿面团,摘成一个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面剂子,面剂子用手掌小心反复揉压,最后拍成一个中间厚四周薄的面皮;在面皮中裹上一团菜馅(多少就完全看经验了),褶紧封口后,成了一个裹了菜陷的湿面团——这就是饼坯。

这时候,煤炉开着的小火已经把平底锅烤热,锅底抹上些豆油或菜籽油,把饼坯放在锅中央,用手掌和手指交替撳压,直到饼坯被压平成一张薄薄的面饼。然后,看皮子微鼓,可掂下锅,把饼翻个身,少许添点油继续熯,看到饼的薄皮完全鼓起来了,差不多就熯好了,可以铲起装盘。

做饼,从裹馅到熯透完成,主要靠三个动作——裹、撳、熯,这三个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当中没有间隔和停顿。完全靠手感,把裹馅的饼坯直接撳成薄饼,并即刻熯熟。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连续过程,几乎不能有片刻中断。

做常州饼的要点,在于撳的时要特别小心,不能撳过了,导致破皮漏馅;难点,是要让饼的边缘也有馅心——这需要用手指很小心地撳。因为饼坯是湿面团,所以撳压的难度是不小的。对一个新手来说,保证皮不破,是及格标准;若能做到馅心均匀铺满夹层,那就是良好标准了;尚若想到达优秀标准,那么必须形要圆、皮要薄、面要软,不破皮、不露馅、不走油(熯饼的油从破皮处走进馅心里,窜油了)。

家做的常州饼,大都是“青菜肉馅”——春天荠菜下来时,可以切一把荠菜添进去,也可以适当加点虾皮、豆干、香菇等提鲜。“萝卜丝肉馅”也是家里常做的——白萝卜擦丝、焯水绞干后,和肉馅一起走油锅,添些切碎的猪油渣,滋味也是绝佳。有一次,母亲做饼到最后时馅心用完了,面剂子还多几块,怎么办呢?母亲就从五斗橱上的青花瓷缸里挖了一坨“胡桃膏”(旧时一种用核桃仁、芝麻、松子、冰糖、猪油等熬制的冬令药膳),做了几个甜馅的常州饼,那也很好味,这几乎算得上母亲的独创了!

萝卜丝肉馅的常州饼   图片来自网路

那时候吃一次常州饼,是家里的一件大事,要逢年过节或过生日这样的日子,才能吃到。吃饼也有些节令因素,一般都要等到入秋以后,那个时节才有大青菜,白萝卜也刚上市,价格便宜。猪肉是要凭肉票的,但最花钱的其实是油,做常州饼其实很费油,熯一个饼,两面都要翻身、两面都要吃油;油要稍稍浸透面皮,映衬出绿茵茵的菜色,这样的饼才软韧;如果油少了,就会熯得面皮发硬,吃起来干乎乎的。

当年还是油粮计划供应时期,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豆油或菜籽油,哪里够吃呢!所以要吃饼的话,都要去“自由市场”(某种处在灰色地带的农贸市场)去买“议价油”,但价格要贵许多,那时人都是靠菲薄的死工资吃饭,又能买多少“议价油”呢!

我读初中时,有一次过年正好是我过生日,母亲就张罗着做常州饼吃,正好镇江的大姨母回来过年,就有了一个帮手——母亲负责裹、撳,大姨母负责熯,两个人分工协作,效率就快得多。下午我在外面野了半天回到家,就看到已经做好厚厚一沓饼堆在盘子里。我正饿得慌,一口气就吃了三张饼,晚饭时,就着半碗白粥,又干掉二张,这大概是我吃得最多的一次——那时候我正在生长发育期,胃口奇好!

在我家里,做常州饼最拿手的,当然非外祖母莫属,这几乎是她老人家的看家本领;我母亲也做得很好,但真正得到外祖母真传的,却是我四舅。做饼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四舅做饼几乎不需要帮手,一个人就独揽天下,他向来擅长烹饪,比较重视食材品质,拌馅用料都特别讲究。他退休后,有次陪北京二舅来南京玩,听我说起谗常州饼吃,就拍胸脯说——我来!第二天,四舅挽起衣袖下厨,一个人忙了半天,做了高高推起的一大沓饼,让我过一次食瘾!那么多饼一顿是吃不完的,头天做好后,第二天用微火再熯一下,“继热”的饼可以多走掉些油份,吃起来也格外地香。

常州饼的来历似乎已不可考,唐鲁孙引用民初报人濮伯欣的说法,认为出自明末常州孝子萧公亮,系萧为老母无牙而制的软面饼,故名“萧公饼”。这个说法的出处是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令人将信将疑。

放眼看去,常州饼在整个江南食谱中就是个孤例,显得异常突兀,但我认为如果将其纳入更为宏大的面食谱系里,也许可以找到旁系近亲,乃至追踪到其直接的上源。

大约九十年代中叶,有次我在北京过年,友人请去东四吃正宗的京东肉饼,初尝之下,心中就颇为狐疑——除了那纯肉馅更厚实些,其他和常州饼太像了!薄皮、软面、夹馅、油烙,最大区别,在于京东肉饼是在烘制过程中就刀切堆叠为多层,而常州饼是单张的。京东肉饼的原型是香河肉饼,相传是明初迁居河北香河的回民哈氏所引入,其历史据说可追溯到千年之前的“突厥饼”。而现在吃到的京东肉饼,已经是经过乾隆年间由大厂夏垫镇的杨景禄改良过的,杨的绰号叫“大麻七”,其饼也被叫做“大麻七肉饼”。那么,京东肉饼和常州饼之间是不是会有某种血缘关系呢?这是一种有趣的猜想。

京东肉饼   图片来自网路

数年前,我去外蒙古走了一遭,旅途中吃到了原味的蒙古馅饼。那饼一端上来,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感——这是不就是没有切开叠堆的完整京东肉饼吗!但比京东肉饼更薄皮、更软韧,外观上更接近于常州饼,其馅心是在羊肉馅中拌入了些许酸白菜、野生茴香等菜蔬,吃起来不腻。我查询后得知,蒙古馅饼,源自八百多年前(那正是南宋末年蒙元崛起之际)的科尔沁草原土默特部落的“沙粒饽饽”,而这种北方游牧民族吃食的上源,很大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突厥饼”。

蒙古馅饼   图片来自网路
有了这些线索,我依照历史逻辑进行推理,做了一个大致的分析:大约宋元时期,某位(或某个群落)来自大漠的蒙古移民(被俘者或入侵者),因某种机缘流落到江南腹地,归化定居在常州以东的奔牛附近。蒙古人带来了“沙粒饽饽”的制作手艺,但江南的牛羊肉匮乏,于是因地制宜变更食材,改纯牛羊肉馅为青菜猪肉馅,改羊油烙为豆油熯。经过数十代人的不断改良后,肉香醇厚的肉馅饼演变成了江南风味的菜馅饼——“常州饼”。但因为这种饼制作工序复杂、失手几率高,所以从未能成为可批量生产的售卖食品,而一直以家传的私厨方式,在一些老常州人家的厨房里流传手艺至今。

前些年回常州与老友相聚,聊到本埠美食,我就提到了常州饼,做东的吴纳新兄说,听闻现在常州奔牛某个弄堂里,有一对老夫妻开了个小食铺,专做常州饼,天天排长队,供不应求,每人限购十只。他要我下次回常州时提前告知,他好派下面员工去排队帮着买……这我怎么好意思呢!

确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常州饼了。母亲七十岁以后,精力与体力日衰,每每想起要做常州饼,却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我这一辈人,并无人能继承这一手艺。母亲最后一次做常州饼时,父亲还健在,还能帮着和面——他手劲大,调面糊一向是他的强项。南京家里每次做饼,母亲都要电话邀马家表舅来一起吃,马老是上海人,口味却是家传的老常州,常州饼一向是他最为推崇的天赐美食。

去年十一假日,马老带信来,邀我们全家去吃常州饼。我颇为惊诧,因为我知道马家表姊虽有心学此手艺,但似乎尚未完全得法,这饼是哪里来的呢?原来,表姊从网上意外觅得一家网店居然有售常州饼,但一开始网购的饼都是纯素的青菜馅,与我家传的味道有点似是而非。于是马老不依不饶地和店家多次交涉,对方居然就被说动,花功夫开发了加入肉糜的青菜肉馅饼,并赠送给马家一百张饼试吃。我尝了一下,以为达到了外祖母的八成五左右的水准——那已经相当了不得了!

网购常州“月亮饼”   曹恺摄影


如本文开头所言,“常州饼”向来没有一个确定的名称,那家网店为其贴名为“月亮饼”,我初以为这是店家的杜撰,后听常州老同学说,在武进奔牛一带确实是有这个说法的。但我总觉得这名字有点牵强和俗气,配不上其身价,远不如直呼其为“常州饼”更准确——这个名字呈现了某种地域文化的象征,里面也蕴含了更丰富的历史想象。

无论如何,对于我来说,常州饼就是一种念想。这个念想,几乎蕴藏了我童年对美食的全部记忆,也成为我如今挥之不去的乡愁。


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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