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西凤凰古城 1934年1月7日，因母亲病危，婚后不久的沈从文启程回凤凰。这是他离开湘西后第一次返乡。行前，他给被其爱称为“三三”的妻子张兆和许约，每天给她写信。他写了近五十封之多，回北平后整理，把“三三专利读物”转换为面向读者的文本《湘行散记》。当年，沈从文的成名作《边城》问世了。他深情描绘了湘西的风土人情，细腻的笔触刻画出了饱满的人物，将爱情的缠绵悱恻与人性的善良美好融合，塑造了一个理想的小城和那里纯洁自然的人们。沈从文小说《边城》是这类“牧歌”式小说的代表，也是沈从文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很多年以后，这篇小说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名第二位，仅次于鲁迅的《呐喊》。（链接：民国名人的那些奇闻轶事——“癞蛤蟆”沈从文终于吃到'天鹅肉'了）  沈从文像 一、邂逅知音，婚内出轨 婚后，沈从文夫妇住在北平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子里。他们将成婚日子选在9月9日，无疑是期望着二人能够天长地久。可他们都没想到，这条长久道路上，竟有这么多隔阂与伤痛。婚后的沈从文渐渐发现，自己昔日的女神竟不再是他心目中的完美模样了——她剪了头发，手里沾着油，穿着粗布衣裳，上面还沾着孩子吐的奶……他感到不理解，心中开始滋生不满。然而沈从文并没有意识到，张兆和发生变化的原因正是自己造成的。进了沈家后的张允和，从之前受人服侍的大小姐成了如今要照顾全家老小的妻子。在生活的琐碎柴米油盐下，她无法兼顾以前的体面与浪漫。而这些都是沈从文当时无法体会到的。沈从文只能陷入一种自我痛苦中。  张兆和与儿子 偏偏沈从文有收藏古玩字画的癖好。他常常不顾家里的境况，甚至还当掉张兆和的首饰，只为换回一件古董或者字画。张兆和对此多有挖苦，称其“打肿脸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再加上沈从文对朋友慷慨讲义气，因此开销也随之增长。张兆和认为这种开销大可不必，两人不免经常发生龃龉。以致张兆和曾和人叹气说：“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了”。张兆和不仅在生活上和沈从文无法和谐，在文学上，她也并不欣赏沈从文的文笔。这让本就木讷卑微的沈从文，愈发有了一种失落感。1935年春，沈从文的长子沈龙朱出生不久，沈从文却遇到了一个让他心起涟漪的女子——高青子。高青子原名高韵秀，福建人，高中文化，也是一名文学女青年。沈从文是在熊希龄的西山别墅遇见高青子的。  熊希龄北京故居——西山双清别墅 当时高青子是熊希龄家的家庭教师。她正值十八年华，不仅气质出众，模样还很标致。沈从文本来是要拜访熊希龄，结果没见到熊希龄，却得到高青子的殷勤接待。高青子早就仰慕沈从文的才学了，于是两人很容易就聊起了文学。在聊天的过程中，沈从文惊喜地发现，高青子对他的作品非常了解，且对小说里的人物有着深刻的见解。在告别后，沈从文的心里便烙上了高青子纤长美丽的身影和那张秀丽白皙的脸庞。当沈从文第二次在熊希龄家里见到高青子时，他发现高青子身着一件绿底小黄花绸子夹衫。在她伸手之间，衣袖口便隐隐透出一圈淡淡的紫晕来。那脚上穿着了一双粉色的鞋子，分明是仿照他的短篇小说《第四》中的女主角精心装扮的。这让沈从文很是欢喜，对高青子也就愈发喜爱起来。  纤长美丽的身影——秀丽白皙的脸庞 在沈从文的鼓励下，高青子开始文学创作。她先后写下了《紫》《黄》《白》等作品，均被发表在沈从文编辑的《国闻周报》上。随着感情深入，高青子成了他的情人，二人互通来信，开始私交密会。他觉得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高青子，这使他又不得不考虑与张兆和的感情。饱受困扰的沈从文将自己隐秘的情感告诉了林徽因。彼时，比林徽因大两岁的沈从文一直把林徽因当成自己可依赖的大姐。像多数仰慕林徽因的人一样，在“太太的客厅”里，他也是微笑地望向她的那一个。林徽因的话总是讲得又快又兴奋，他除了点头赞赏， 还是点头赞赏。或许是沈从文的内向和怯弱，让林徽因有着一种保护的冲动。林徽因很理解沈从文对高青子的感情，但是她认为在婚姻面前，感情也应该坦诚。正如她自己向梁思成坦诚与金岳霖的关系一样。  沈从文书法 沈从文听从了林徽因的建议，向张兆和坦白了他和高青子的感情。得知此事的张兆和既震惊又失望。她一气之下拎起箱子，带着孩子回了苏州娘家。抗战爆发后，沈从文到西南联大担任中文教授。没想到高青子也在那里担任图书馆馆员。异地他乡，再加上张兆和久久不原谅，让沈从文再次燃起了对高青子的爱情。在沈从文的帮助下，高青子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结集出版了小说集《虹霓集》。沈从文在张兆和跟前，处于绝对弱势的地位，他只能以一种卑微的姿态仰视着他自己拥戴起来的女王。但到了高青子这里，他俨然成为了偶像、王者，为高青子所敬仰，而在两人你唱我和的文学讨论和创作中，激情澎湃，佳作频出。她和沈从文情投意合，难舍难分，俩人偷偷要好了八年！  西南联大旧影 二、惨遭迫害，悲观厌世 八年，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那是多么巨大的付出！她等于是把她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沈从文。期间，她多次遭受到张兆和及张家亲友的责难。其实，高青子是最适合沈从文的人，可惜的是，她出现得迟了。高青子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和沈从文白头到老，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1942年，她感到芳华已逝，自己最美好的东西已经倾尽，就从容退出，嫁给了一个与文学绝缘的工程师，去了国外，与沈从文长达8年的恋情，最终不了了之。在与高青子分开后，沈从文将他们两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写成了《看虹录》发表于1943年7月桂林《新文学》杂志的创刊号上，1945年又被收录进沈从文小说集《看虹摘星录》。这篇文章是沈从文为自己与高青子逝去的爱情的一种“悼念”。  芳华已逝——风韵犹存 此时，抗战已经胜利了，沈从文也回到北京大学任教。1948年，《看虹录》作为影射作者婚外恋的艳情小说，开始受到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也给沈从文的文学之路带来了灭顶之灾。最为严厉的是郭沫若于1948年3月在香港生活书店版《大众文艺丛刊》中发表的《斥反动文艺》，他将沈从文描述成“桃红色”的代表，“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认定沈从文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直接作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不久，沈从文遭到北大除名。许多人认为，郭沫若对沈从文进行严厉的政治批判,起源于1930年秋季沈从文在上海暨南大学兼开中国小说史时写了一篇《论郭沫若》的新文学批评，他对郭沫若的评价大致意思是：写诗可以，但没有做小说的天赋。郭沫若回应得很酸，从此埋下对沈从文仇恨的种子。  郭沫若像 张兆和也对《看虹录》耿耿于怀。她和儿子与沈从文分居，只有晚上，他才能回家去吃饭，走之前还要带着第二天的早饭和中饭。事业的低谷、家庭的裂痕，造成了沈从文抑郁的性格，最终使他悲观厌世。1949年初，沈从文自杀了，他将手指伸进电线插头，眼看就要触电，突然被儿子发现，情急之下一脚将他踹开，沈从文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一年后沈从文又自杀了，这次是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碗煤油。这次是张兆和发现后破窗而入才救了他一命。两次自杀未遂的沈从文被诊断出精神问题，随即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康复出院时，从不在沈从文面前示软的张兆和一声不吭地离家去华北大学深造了。张兆和的'冷漠'使他备受煎熬。  郭沫若书法 林徽因非常同情沈从文的处境，她觉得清华园的氛围幽静安宁，非常适合他来养病。与梁思成商量后，林徽因把沈从文接到清华园，住在与其比邻而居的金岳霖家里。结果也真是这样，沈从文来了几天，受他们快乐情绪的影响和饮食起居的照拂，情绪平稳了很多，夜里也能睡个囫囵觉了。在那个年代，落井下石的人多。纵使不落井下石，也会渐渐疏离，以保存自己。林徽因却反其道而行之，朋友越是落难，她越是挺身而出。何况她的肺病已到晚期，整夜咳嗽，却全然忘却自己，不畏人言，去悉心照顾被打入另册的沈从文。病愈后，沈从文从文学创作转向物质文化史研究，着手进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前期准备工作，很快完成了从文学家到文物研究专家的转型。  林徽因与沈从文合影 三、云开雾散，夕阳余晖 1969年初冬，沈从文作为反动文人要下放改造的前夕，张允和去看了他。此时的张兆和已经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挑粪种田。沈从文突然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皱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张允和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接着他就哭了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张允和将此事告诉了妹妹，张兆和也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同情他的处境，两人感情有了回暖的迹象。1972年初，沈从文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请求允许回京发挥余热，完成《中国古代服饰资料选辑》的编写工作。沈从文的请求得到批准。2月4日，他在妻子张兆和的陪同下回到北京。拨乱反正后的1979年，沈从文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做历史研究员。他的生活条件得到改善，与张兆和的夫妻关系大有改善。 沈从文晚年像 1981年，沈从文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著。1982年5月8日，老迈的沈从文再次踏上了回乡的路。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他念过书的母校，里面传来孩子们的晨歌。在古街小巷走走，三转两转到了一座房子，房屋已经破旧，里面住着五户人家。沈从文扶着中堂的破门壁，说：“这里是我家，我就出生在这里……房屋早已卖给了别人。”他想听傩堂戏，听听童年的声音。艺人们在锣鼓伴奏声中，唱着：“正月元宵烟花光，二月芙蓉花草香……”当唱到“八月十五桂花香”时，沈从文也手舞足蹈地跟着唱了起来。结束的时候，他站起来送行，他那黄框镜片后的眼睛红红的，已经满是泪水。时代一直在往前走，幸好还可以看见隐于历史背后的人类的哀乐。 湘西凤凰古城——南华山 1984年，沈从文大病一场。抢救脱险后，说话行动更加不便。张兆和悉心照料，一直陪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他看不见她，就喊她的名字。看见了就心安了。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从文心脏病复发，抢救无效去世。终年86岁。沈从文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三姐（张兆和），我对不起你。'不可否认，沈从文的确爱了张兆和一辈子，只可惜，自己与妻子的爱情道路上，终究留下了一道疼痛的沟壑。若有来生，想必沈从文能选择一条美好正确的道路，与心爱之人真正共度一生。5月18日，沈从文去世的八天后，八宝山举行了一场告别仪式，只有寥寥数人。没有花圈、挽幛、黑纱，没有悼词，不放哀乐，现场响起他生前最爱的古典音乐——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沈从文墓 这或许是沈从文希望的吧：不需要新闻的热闹，不需要时代的缅怀，不需要谁来给他定个“地位”，就这样静悄悄离开人世。就在他逝世前后的1987年、1988年，沈从文连续两年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名单。四年后，1992年，沈从文“回”到家乡凤凰。他的骨灰一半洒入绕城而过的沱江，一半直接埋入墓地泥土。可能只有在强烈的光照下，才能窥见一些缥缈的踪影。沈从文死后，张兆和整理了丈夫写的文稿，在与他的文字共处的过程中，张兆和有些理解了她的丈夫，最后她想通了，因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完人。他们夫妻二人从相识到怨怼，再到和解，曾经的激情与美好，痛苦与折磨，终究随着其中一人的彻底离开，化作了岁月的尘埃。2003年2月16日，张兆和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张允和题沈从文墓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