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由苏轼《寒食帖》看颜世清的书画收藏

　　按：颜世清（1873-1928年），字韵伯，号瓢叟，室名寒木堂，广东连平人。他寄居北京后，活跃于清末到民国初年的政界，同时也以中国书画碑帖和古籍善本的收藏家、擅长山水和花卉画的画家而闻名于世。通过两次“京师书画展览会”和在日本举办的“颜氏寒木堂书画展览会”，颜世清名声大噪。在继承清末民初时北京顶尖收藏家完颜景贤的旧藏后，颜韵伯的藏品质量得以大幅度提高。颜世清还是“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1921至1929年，在中日两国轮流举办，共5届）的中方发起人之一，和日本文人墨客有亲密交流。颜世清都有哪些书画藏品，苏轼《寒食帖》是如何卖到日本的？

　　1917年，直隶发大水，黄河以北十几个州县受灾严重。为赈济京畿水患的灾民，叶恭绰（1881-1968年，号遐庵）与关伯珩（冕钧）、郭葆昌、颜世清组织京城的完颜景贤（1875-1931年，字朴孙）、杨荫北等二十九位收藏家拿出家藏古代书画精品，于当年十二月初一在故宫旁边的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举办了“京师书画展览会”，将展览会门票的收入作为捐助款项。展览会的现场情况，被陈师曾（1876-1923年）记录于他的《读画图》，题识曰：

　　丁巳十二月一日，叶玉甫、金巩伯、陈仲恕诸君，集京师收藏家之所有，于中央公园展览七日，每日更换，共六七百种，取来观者之费以赈京畿水灾。因图其当时（读画）之景，以记盛事。陈衡恪。

▲1917年陈师曾《读画图》，故宫博物院藏

　　据《京师书画展览会出品录》，当时展出景朴孙藏品42件，关伯珩40件，颜世清60件，而叶遐庵仅5件。首先列出的是完颜景贤“长白景朴孙异趣萧斋藏”的42件藏品，其中就有《宋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卷》。参观者里，有个后来对《寒食帖》的流传极为重要的人，即日本汉学泰斗内藤湖南（内藤虎次郎），他回忆道：

　　大正丁巳冬，余游燕。是岁直隶大水，黄河以北连数十州县，居民荡然，几绝烟火。燕之搢绅，为开书画展览会者七日，以其售入场票所赢，助赈灾民。各倾箧衍出示珍奇，盖收储之家廿有九氏，法书宝绘四百余件，洵为艺林巨观，先是所未有也。余因获饱观名迹，而尤服完颜朴孙都护之富精品。

▲苏东坡《寒食帖》局部

　　展览结束不久，完颜景贤把《黄州寒食帖》转售给颜世清（完颜氏的不少藏品都转售给颜世清了）。1918年1月8日，即苏轼881岁生日这天，颜世清在《寒食帖》里题跋，补述了该帖自乾隆三希堂至广东冯展云、清宗室爱新觉罗·盛昱（1850-1899年，字伯熙，号意园，室名郁华阁）、完颜景贤、颜世清寒木堂的递藏历史，并钤有“寒木堂”、“龙髯”、“颜世清印”三方印，与其他题跋者黄庭坚（山谷道人）、张縯、董其昌、乾隆、内藤湖南、王世杰、罗振玉、郭彝民等千古留名：

　　东坡寒食帖，山谷跋尾，历元、明、清，叠经著录，咸推为苏书第一。乾隆间归内府，曾刻入三希堂帖。咸丰庚申之变，圆明园焚，此卷劫余，流落人间，帖有烧痕，即其时也。嗣为吾乡冯展云所得。冯没，复归郁华阁。展云、伯羲密藏，不以示人，故无钤印跋尾。意园云逝十年，始由朴孙完颜都护购得。越六年是为戊午，乃由朴孙转入寒木堂。此数十年未经著录展转递藏之大概也。余恐后来无由知其源委，用特识于卷尾。若夫书之精妙，前人评定第一，断推古今公论，余复何言？戊午东坡生日，瓢叟颜之记。

▲颜世清在苏轼《寒食帖》中的题跋

　　1920年11月14日至16日，同样为了赈灾，在北京中央公园举办了“京师第二次书画展览会”。在颜世清提供的70件展品中，包括《宋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卷》，这是《寒食帖》第二次公开展览。

▲1920年《京师第二次书画展览会出品目录》，连平颜韵伯提供了70件古书画藏品

　　1918年7月，日本画家渡边晨亩（1867-1938年）为举办“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而造访颜世清，请求颜将这些名画带到日本展览，这样双方就有机会相互研究东方美术。据说颜氏也有同样的想法，他钦佩日本审美书院正在出版的美术书籍技术之精巧，想把自己所藏数百件名画委托给审美书院的大村西崖（1868-1927年），让其出版大画集。

▲1923年日本东京审美书院制作的《五代董源笔溪山图卷》珂罗版

　　1922年11月25日，渡边晨亩突然收到颜世清的来信，告知他要来日本，于是渡边他们立马协调展览会场，并组织后援会。当初预定的展览会场是日本美术协会，但经由廖恩焘代理公使的安排，改成中华民国驻日本东京永田町公使馆内的舞厅。

　　11月30日，颜世清携带130件书画作品，乘坐大洋丸从中国出发赴日，据说翻译是女婿王任化。12月6日抵达日本东京，准备举办“颜氏寒木堂书画展览会”，次日接受采访。据《东京朝日新闻》1922年12月8日的报道，展品包括唐颜真卿真书《竹山堂连句册》、五代董源《设色溪山图卷》、宋巨然《设色江山秋霁图卷》、宋燕文贵《浅设色山水卷》（即上海博物馆藏南宋佚名《溪山图卷》，颜世清鉴定为燕文贵作品）及其他金、元、明、清各朝名家作品。展品目录《颜氏寒木堂书画目》里还有新闻中未提及的《寒食帖》，当年在日本的台湾收藏家林熊光（1897-1971年）也看到了。

▲《东京朝日新闻》报道颜世清赴日本举办“颜氏寒木堂书画展览会”

　　12月17日，特别展览会（限内部人员）先在当天下午2点到5点之间开幕，日本画坛和政界人士约100名受邀参加，颜世清亲自出面招待。因展览会场狭小，他带来的藏品中，只有约60件精品陈列出来。关于会场狭小，颜韵伯记述说：“……条件容许的话，希望在公使馆陈列后，再找宽敞的地方，全部都陈列出来。”这话道出了当时的情形，结果是会场没变更，只在当月19日更换了部分展品，把展览分成前后两期举行。通过两期展览，观众可以一览颜世清带来的全部藏品。12月18日、19日、21日、22日四天里，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对外开放。虽发放入场券，实行入场限制，但发给重要人物的白色入场券可多次入场参观。

　　参观展览会的，有皇族久迩宫邦彦亲王、闲院宫载仁亲王，政治家犬养毅、加藤高明、荒井贤太郎（时任农商大臣），实业家涩泽荣一、大仓喜八郎，画家横山大观、下村观山、小室翠云、荒木十亩、中村不折、池上秀亩，美术史家正木直彦、今泉雄作，汉诗人国府犀东、“中国通”后藤朝太郎，以及作家德富苏峰、志贺直哉、芥川龙之介等。此外，报刊杂志还逐日报道展会动向和颜世清的活动，可见展览会在当时备受瞩目。在颜访日期间，廖代理公使、涩泽、内田康哉（时任外务大臣）、岩崎小弥太和后藤新平等主持欢迎宴会，在筑地精养轩也举办盛大的欢迎宴会，呈现出官民一同款待颜世清的气氛。展览会结束后，颜世清于1923年1月16日离开日本，返回中国。

　　颜世清带到日本的藏品主要是中国画，书法极少，也没带碑帖过去。其中历史最悠久的书法作品是《唐颜真卿竹山堂连句诗帖册》（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受日本人欢迎的书法作品有苏轼《寒食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宋张即之真书佛遗教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元鲜于枢老子道德经卷》（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元柯九思真书老人星赋卷》（现藏北京荣宝斋）等。有很多展品仅注明“现收藏者”或“颜之后收藏者”、“不详”，没有题跋和收藏印。

▲元代鲜于枢《老子道德经卷》局部

▲1922年元宵节，颜世清得到元代鲜于枢《老子道德经卷》，欣然题跋，其中提到梅兰芳（畹华）演《上元夫人》

　　“颜氏寒木堂书画展览会”举办之后，颜世清收藏的不少古书画作品被日本（或住在日本）的收藏家购买，一部分转让给中国收藏家（比如叶恭绰），似乎兼有借“展销会”卖藏品的意思——由日本长尾雨山（1864-1942年）在赵孟頫《三门记》箱盖背面撰写的箱书可知，1923年秋，颜世清曾携部分藏品再度访日，去了大阪。另据《梵天庐从录》：“癸亥（1923）夏，（颜世清）携所藏名迹东渡，陈列于大阪每日新闻社楼上。长卷巨轴，自道子起，至清之四王吴恽止，凡数百种，观者叹绝。”

　　1924年7月，日本阿部房次郎（1868-1937年）的爽籁馆已收藏《宋蔡京、胡舜臣送郝玄明使秦书画合璧卷》、《宋龚开水墨骏骨图卷》（颜之后，经由金开藩流入日本）、《宋释素然水墨明妃出塞图卷》、《元赵孟頫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明唐寅设色待隐园图卷》（照牛排注：阿部房次郎死后，他收集的160件中国书画藏品被其子捐给大阪市立美术馆），日本银行大亨菊池晋二（号惺堂，1867-1935年）收藏了《宋苏黄州寒食诗帖卷》，台湾林熊光收藏了《元郭畀云山图卷》。

▲1919年颜世清题跋元郭畀《云山图卷》

　　郭天锡画传世极少，此云山图卷乃为宋显夫褧所作，有宋藏印，并苏愚公跋，可证此画真足雁行，虎儿所不逮者，浑沦二字耳。然非亲见虎儿墨妙，而又负真鉴者，不能道只字也。已未（1919）夏六月，偶得此卷，因书数语于尾。瓢叟记。钤印：颜世清印。

　　鉴于当时颜世清的资金能力，日本审美书院出版社严峻的财务状况，或其它原因，颜世清的《大画集》虽于1923年出版了，但没销路，最终只影印刊行了7卷就停止了——《五代董源设色溪山图卷》、《宋李龙眠蕃王礼佛图卷》（现藏美国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宋宫素然水墨明妃出塞图卷》、《元王蒙设色秋林书屋图卷》、《元钱选（舜举）设色秋华图卷》、《明文征明寒原宿莽图卷》、《明董其昌设色仿黄公望山水卷》。

▲宋李龙眠《蕃王礼佛图卷》局部

▲1918年冬颜世清题跋《宋李龙眠蕃王礼佛图卷》

　　1924年4月，应日本菊池惺堂之请，内藤湖南题跋记述苏轼《寒食贴》的传世经过，其中特别提到：

　　……韵伯为颜筱夏方伯子，家世贵盛。大正壬戌来游江户时，携此卷，遂以重价归菊池君惺堂……

▲内藤湖南在苏轼《寒食帖》中的题跋

　　内藤所说的“重价”是6万元，郭彝民在《寒食帖》中的题跋有说明，他顺便提到1900年义和团之乱后《潇湘卧游图卷》（非韵伯旧藏，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流落日本的情况：

　　苏文忠寒食帖，由颜韵伯以金六万元售于菊池惺堂。已见内藤跋于龙眠潇湘图，系团匪乱流入日本书估，菊池亲属某以六千元收得，以六万元转售于菊池，价差甚巨。书估、菊池俱大非之， 几至兴讼，事在菊池购苏帖之前。前跋误载此段，今再志，以之存其真。郭彝民又记。

　　苏轼《寒食帖》被颜世清卖给日本人，中间可能经过日本文物中介博文堂主人原田悟朗（自称通过郭葆昌的亲戚买到《寒食帖》）。二战后，《寒食帖》被日本书法家西川宁收藏。1948年，时任国民党外交部长王世杰以3150美元（战后的日本，文物价格大跌）购回《寒食帖》，他1949年去了台湾。1987年，王世杰的后人以新台币1000万元把《寒食帖》卖给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至今。

　　董其昌（1555-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松江华亭（上海）人。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擅画山水。董其昌曾收藏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和明代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73岁时他创作了山水长卷《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该卷曾为清内府所藏，晚清时流出宫外，辗转于王孝禹、吴普心、颜世清、周叔廉等名家之手。颜世清曾于1915及1917年先后两次题跋董其昌《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可见他对该画的喜爱。

▲董其昌《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2012年嘉德秋拍以6267.5万元成交

▲颜世清1915年题跋董其昌《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香光画法集元四家大成，胜国太仓三王所从出也。其画名贵，重士气而鄙作家。此卷仿子久富春大岭，山峦浑厚，草木华滋，为董画第一，无怪眉公俯首至地，赞叹不绝。三百年来，纸素如新，恐世间更无第二卷，展玩数过，聊志梗概。乙卯（1915年）仲春，瓢叟并记。 钤印：颜世清

▲颜世清1917年再次题跋董其昌《仿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香光居士画法胎息北苑，此卷虽橅大痴，犹是董源规模。观其题语，所谓不必尽似，可以想像矣。余藏有北苑山水卷真迹，始知玄宰于此君血战毕生，有出蓝之美，特苍莽沉郁终逊耳。此限以时代，有非人力可挽回者。重展斯卷再记之卷。丁巳（1917年）秋日，瓢叟颜世清。

▲颜世清题跋《元揭傒斯临智永真草千字文卷》（现藏上海博物馆）

　　颜韵伯带到日本130件藏品，而这只是他众多藏品的一部分，其旧藏精品还有很多，比如《宋黄庭坚经伏波神祠诗卷》（经叶恭绰、谭敬、张大千，后被江藤涛雄骗走，现藏日本细川护立的永青文库）、《宋米芾研山铭》（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宋苏轼小楷书方干诗卷》、《宋米友仁云山图卷》、《宋赵孟坚墨兰图卷》、《宋释法能白描水陆道场图卷》、《宋湖山春晓图卷》、《元赵衷、张观水墨十八应真卷》、《明沈周溪山深秀图》、《明唐寅自书诗卷》、《明吴伟铁笛图卷》、《明李流芳山水图卷》、《明程正揆江山卧游图卷》、《明邵弥仿元六家水墨山水卷》、《清王石谷太白观泉图》（照牛排注：光绪末年北京推重王翚的作品，此作得于关伯珩，颜世清在此图题跋4次）、明李麟水墨《维摩说法图》卷，《明傅山小楷千字文》、《明项圣谟设色花卉册》、《明文徵明前后赤壁赋书画卷》，拓片如《颜真卿书大字麻姑山仙坛记》宋拓彭守约横木刻本（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颜真卿《李玄靖碑》宋拓、《魏安乐王墓志》等，有些虽然收藏过但未题跋盖印，据说也有赝品。

▲《颜真卿书大字麻姑山仙坛记》局部

▲1917年颜世清题跋《颜真卿书麻姑山仙坛记》

　　据吉田千鹤子的《西崖：中国旅行日记》，曾编写《中国美术史》的日本美术史家大村西崖，在1921年10月第一次来华调查中国古书画时，金绍城让他的翻译贺嗣章告诉大村西崖：“北京收藏家中，最冠者为颜伯韵，请先访之。”乃与贺共访颜，颜喜迎，托其藏品图录印行。大村西崖还说：“今北京、天津之鉴藏家，当推完颜朴孙（完颜景贤）最有眼识；藏品之多，则推颜世清、关冕钧、杨荫伯、汪向叔等诸家。予往年历访诸家，影写其尤品，以供研究之资。”曾捐献晋陆机《平复帖》、隋展子虔《游春图》的民国大收藏家张伯驹说：“民初后，鉴藏家其著者，有杨荫北，关伯珩，叶遐庵，颜韵伯，汪向叔诸氏。”

▲1910年第2期《吉林官报》刊登的吉林西南路道颜韵伯观察

　　颜世清对自己在收藏方面的实力十分自信，他在《溪山深秀图》的题跋中自比梁清标、安仪周：“吾阅书画二十年，自问三百年来梁蕉林、安麓邨庶几抗行，余子碌碌，不足道也。”只不过，他也和历代收藏家一样，只是古书画作品的临时保管者，可以鉴赏和题跋，终若过眼云烟。据张伯驹说：“杨荫北晚年窘困，藏品全部陆续让出；关伯珩去世后，所藏被其家人陆续让出；颜韵伯以鉴藏书画著名，所收亦多，但赝迹亦不少，未有目录，颜氏身后萧条，全部所藏售出抵债；汪向叔眼力既佳，选择尤精，故所收少有赝迹，以欠债全部售出；叶遐庵收藏，亦多有陆续让出者。”颜世清收藏的不少书画藏品匀给了广东老乡叶恭绰，有的则辗转卖到国外，叶恭绰1941年在南宋佚名《溪山图卷》中跋云：“瓢叟晚年不克保其所有， 其精品先后让之亲友……”周肇祥在《琉璃厂杂记》卷十九中说：“颜瘸子欠汇业八万，举所藏书画十之八九为抵偿。汇业出卖，照其所书价目减十之四五不等。”

　　1928年6月，连平颜韵伯病于酒，卒，年仅55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