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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文艺】金冠:横山曲水有清意

 苍苍文艺 2023-09-11 发布于浙江

金冠:横山曲水有清意


多半是因了暮春者、春服既成、风乎舞雩之诱,小半是因了日日案牍劳形之倦,于是呼新知唤旧雨,春服出游。那是个久雨初晴的日子。

说那个地方,有泉,有瀑,有潭,有溪,有树影婆娑,有花径蓬门……够了,弥足尔。一个来自平原、寓居小城、惯看车马喧嚣的乡下人的,还能奢求什么?这是日子里一种无尚的恩惠,额外的生命垂青吗。

山村叫金冠,听起来一派富丽堂皇的样子。由原先的金岙、里冠珮和外冠珮三个小村落合并而成。我更喜她叫“冠珮”,环珮琳琅、典雅优柔的样子。

《余姚县志》记载,“冠佩里在双雁乡南山,宋朱廷碧,熙宁时拜兵部尚书,致政来姚,见双雁石仓之美而小筑,遂世居焉。石仓如冠如佩,因名冠佩里。”原来,早先有官家看中这块风水宝地,于是携家带口迁居于此,渐成依依墟里烟暧暧远人村。庙堂之荣,乡野之幽,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他都一一领略了。

如此掐指一算,九百多年了。九百年的风霜雨雪是如何漫长而细致地洒落于山村,一代代人是如何筚路篮缕胼手胝足把零仃的日子渐渐过成人烟稠密,那不打紧。你或可从上百年的樟槐榆杉身上悬挂的牌子上问个底细,或可从木质老屋积年虬结的蛛网间探个究意,还可以从石墙间布满厚若丝绒的青苔上,去窥测记忆的深度与厚度。再不然,你还可从烟湿雾浓层峦叠嶂间,问它,湿烟到底飘渺了多少年,浓雾到底弥漫了多少世纪……

一切像地老天荒地,一切又如开辟鸿蒙时,一切仿若清水洗尘清泉洗心,一切都是原起初,原生态,原心境,原真。

路总是由青石板迤迤逦逦铺缀而成,溪总是由上游向下游活泼地游弋,琮琮作声。树总是跟村中的老人一样上了年纪,絮絮说着百年前那桩还未辨清的村坊旧事。山间的日子,总是如此缄默,一如村口五百岁的枫香树。

雨涤后的山愈发青盈,青得触目惊心。风吹后的天愈加蓝,盈盈待目。山一直静静寂寂卧在此地,水一直潺潺湲湲流在彼处。数百年不老成也持重了,重得让你不敢大声喧哗,怕惊了这份持重至极便成空灵的美。美,有时很薄,很脆弱,薄若瓷器,脆似羽衣,一叩便应声而碎。美,有时只能小心地收藏一帧记忆。

房舍古朴简洁,朴实无华,甚有清代余风。房舍依山而筑,沿溪而居,块石砌墙,卵石铺地,青竹为屏。山间多溪,自然也多了桥。

一座座石砌古桥随意搁在那里,细窄的青石板铺成桥面,沟通了南屋后舍的距离。小小的村,有永兴桥、万安桥、双喜桥等十多座溪桥。万安桥以卯榫连接,兼平原石桥与山区溪桥之长。双喜桥以青石料铺成,拾级而上,中有方形平台,望柱上雕有石狮,那已算奢华。“横山曲水”四字镌于护栏石板上。于是回头一望,山果然是横贯成岭侧看成峰,水果然是跌宕错落曲径通幽……

夏暑,晚饭后,星子满天,清透的山风从山顶掠过,打个旋折个身,徐徐拂过溪桥。像溪流里附着水螺,一座座溪桥上人影幢幢,或坐或站,或索性拿张竹席铺在桥侧,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摇,不时拍打腿脚上的蚊子。话题五花八门,大至电视里的新闻,久持威信的长者言辞确凿地评判对事件的看法,旁有附和者或反对者加以佐料,于是谈兴愈浓。小至今天打了三只饭篮两只箩筐一把竹椅,明日挖上几袋山笋去看城里的儿媳孙女,芋艿该除草了,蕃薯在拉藤了……

明天的日子是今天的重复,今天的时光是三年、八年、二十年、一百年前的光阴重叙。从来不懂得任何一个生存哲学命题,可他们把日子过得无比透彻明白;再重复再单调再乏味的日子,他们都能过得滋味无限,像手头在剥的山笋,今天红烧,明天清煮,后天腌制……生生能让平常日子开出漫山遍野的小片惊艳。山里人只拿山中自生自灭的物事说事,不去计较日子的明暗。山是青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搁在竹竿上晒着阳光与日子的三五件衣衫是五色缤纷的。

溪水清若明镜,触手冷凉入髓。翠竹青松倒映于绿潭,青、翠、绿、碧……餍足了视觉秀餐。关于“绿”的语言描绘,你不得不表现出空洞窘迫的告白姿态。有时,把语言留给天籁,不失为妥当法则,就让它们兀自幽幽地绿,深深地秀……

那个粗壮黑亮的汉子,举着锄头,兴兴头头地锄屋前山地里的杂草,累了汗了,扯起袖头擦汗,习惯性地望望身后的屋顶——可能有点肚饿,看屋顶是否升起了炊烟;再看看从山路上一路下来的人,他的脸上浮现淡淡的不以为然的笑意——笑这群不洋不土的人,对着青山秀水大放热爱赞美的厥词。他不读诗,不识陶潜,不解“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他只管四时稼穑,种豆,南山,草盛,豆稀,照样将山居岁月过成百岁还嫌短。

冷不防,你会撞上七八十岁的鹤发老者,独自扛粗壮修长的毛竹从山里出来,步履稳妥,面色淡和,一路与隔桥隔溪的人大声对话,竹梢划着碎石路面发出哗哗声。你若动了恻隐之心去扶他一把,那无疑是对他的打击。他会大声告诉你,有足够的力气再扛上十来根毛竹。这山里的风、水、气以及土货,养人。

村里似有一些大户人家,三合院的架式,端着撑不住的风华。人去屋空,不再有既往的人声鼎沸。繁华既成过往,遂只能于云卷云舒的时光里不落言诠。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一只老狗盘踞于生满青苔的大石上,满脸落寞,定定地望向远山,仿佛望归再也回不来的旧主人。破败的老屋檐下,今岁的竹影,旧日的尘埃,半世纪前的重门,一一映照在百年前的老墙上,风吹影动,晃晃悠悠,如若不唤而至纷至沓来的人世故事。

破落得不能再破落的物事,倘有了“文化”的粉饰,喧嚣的红尘亦令人噤声而崇敬。那是一堵坍塌的院墙,角落里,斜倚着一架老风车,上去细看,横档上清楚地写着一排字,“民国二十一年葭月办”,小楷娟秀,书写七十多年前对家园繁衍生息的热望。“葭月”是为“十一月”,因冬月葭草吐绿头,故名之。

小小地吃了一惊,一架七十多年前的农家风车,一种出身卑微、蓬头粗面只能用以扬谷的农具,一种下里巴人的物事,居然会以如此阳春白雪的方式命名其“出生年月”。遂让你不得不相信,一个国度之所以历数千年忧患而不坠,皆因好的文化与文明在民间生生不息。

那座叫兴隆庙的小庙,如今已寻不着一丝“兴隆”的迹象。虽然它似乎也不曾真正有过香火鼎盛的年代。

小庙前后二进,单层硬山式,庙门朝东,五开间,门上的朱漆剥落。庙殿内一座空空的戏台,也不设护栏,只能做做本地小戏。清贫的山居岁月里,亦能餍足一段繁华如锦。戏台前的大场地铺细密的卵石,很久很久没有人迹涉足于此,石缝间青草绵密,仿若一片茂盛的草甸。

人迹杳无,寂然静然,仿佛虚怀若谷。锣鼓喧天,洞箫横笛,水袖舞转,姹紫嫣红,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只从台上厚厚的积尘便可见其端倪。就戏台石柱上的红联尚留着片言只语,纸上虬结灰灰的蛛网。“大丈夫休粉涂脸,贤弟子莫学油腔。”不免心惊,醍醐灌顶,清泉洗心。

站在这样古老得甚至接近朽腐的榫卯结构里,你必会明了,年轻的必愈发年轻,新鲜的必愈发新鲜,逝去的必不会再来,再来时也是另一番面貌。过去的繁华必如人声鼎沸袅袅不散,今时的清寂必如屋檐下断断续续的雨帘,跌落雨沟,自行洇灭于青石板底下的腹地。

天渐渐开颜,阳光洒落,地面收起湿意,浅浅深深的光影流水般四处流动。老村若披上一件薄薄的彩衣,一时清亮起来。

最灿烂最热闹的还数随处可见的小黄菊花,墙角、屋脚、溪边、草垛旁,总冷不防铺出不成规矩的条条花径,无处不散发向日葵般的喧哗,美得恣意而自怡,逍遥而低调。风雨如晦也好,炎凉冷热也罢,无法洇灭了它努力开得灿烂的欲望。一半明黄,一半深黄。一半开在晴处,一半躲在阴角。一半被人眷爱激赏,一半惨遭牛羊践踏蹂躏。若说惊颜,它只是人淡如菊般活着;若说淡泊,却有小小的魅惑让你心摇。有人发出夸张的惊叹,说是美得不像话。有人拈花而笑。

小黄菊花还生在峭壁,独孤求荣,有如磐石开花。“行山道上,看见崖上一枝红花,艳丽夺目,向路人迎笑,详细一看,原来根生于石罅中,不禁叹异。想宇庙万类,应时生灭,然必尽其性……花只有—点元气,在孤崖上也是要开的”林语堂的《孤崖一枝花》这样写道。生生息息,向来如此。无关有情,只是生命之自然归窠,“故置花热闹场中花亦开,使生万山丛里花亦开,甚至使生于孤崖顶上,无人过问花亦开。”

一种叫“咯咯红”的山果,零零落落地散在溪沟山巅。腼着脸向山里娃娃讨来一把吃,酸酸甜甜、略带毛糙的口味,令我贪得无厌,几乎想劈手夺下人家手里装满山果的小篮。记得儿提时,畴野中亦有这样红红绿绿的星星缀珠。不知何时无处可寻,如过往,散珠难缀。

午饭是找了户山家吃的,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家常蔬香,总是先于餍足你的视觉美感。有时真恨不得攀上一门山里亲眷,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隔三差五地好生走动走动。

山里的日子漫不经心。墙影总是移得太慢,光影总是走得太缓,光阴无法让青草迅速苍老。想到“日子”这个词语,忽地心头一暖。日子,真该这样过的。端一份晴天白日下的亮朗与明白。厨间炊烟,蔬香一屋,笑语款款。就是人家的屋后门亦是简静无比,一墙青萝,一口水缸,两扇木窗……日子,所有冷或暖的日子,还得来来往往、起起落落落地过。只要生着一份心,你还是会见着,比如坚硬的石径间长出柔嫩的草,无人光顾的角落里开出花。

花开花落两由之,云卷云舒漫观之。我们总能说着很美的词,却做不来很美的事。总是因荣辱而惊,因去留而怯,因世间种种得失、明灭、离合而小悲欢,小忧喜。山上的云依然飘过云下的山,它不屑去辨识那些无意义的咬文嚼字,它来去自如地云游。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倘若有你,倘有如花美眷,则大隐小隐皆大欢喜。莫说葭月,便是腊月天寒地冻,一样将似水流年度成姹紫嫣红,度成柳月、杏月、槐月、荷月、桂月、菊月……

——原创于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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