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明：元宇宙和后人类社会

2021年在人类编年史上具有独特的位置。这是因为元宇宙（Metaverse）作为一种概念和试验席卷全球，迅速形成大爆炸态势。标志性事件就是去年3月10日，沙盒游戏平台Roblox作为第一个将元宇宙概念写进招股书的公司，成功登陆纽交所。之后，相关文章迅速充斥各类媒体，元宇宙概念全面进入大众视野，引发各界关注。

进入2022年，元宇宙作为观念、文学、技术、经济和艺术的集合体，不但没有任何衰减的趋势，而是积聚更大的能量，继续在社会各个领域扩散。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元宇宙已经构成了独特的历史、科技和经济事件，也构成了独特的社会运动。如果说元宇宙有一面旗帜，上面写着All in是最恰当不过的。

在中文世界，Metaverse约定俗成被翻译成为元宇宙。“元”字是天地万物的本源，具有根本的意思，而“宇宙”是空间极限的概念。元宇宙被赋予了中文的认知内涵，强化了冲击力。

目前，关于元宇宙的定义众说纷纭，但还是存有最大公约数—元宇宙不仅是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而且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维基百科》对元宇宙的总结是，一个聚焦于社交联系的3D虚拟世界网络。

如果以为元宇宙的历史起始于2021年，甚至以为2021年是元宇宙“元年”，就有失偏颇。元宇宙的历史至少30年，概念源于30年前，即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于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雪崩》（Snow Crash）。

《雪崩》洋洋洒洒，数百页之多，不朽之处并不是因为故事情节，而是创造元宇宙，塑造超现实感的世界。所谓的虚拟实境，不再是以往想象中扁平的互联网，而是和社会高度联系的三维数字空间，与现实世界平行，在现实世界地理位置彼此隔绝的人们可以通过各自的“化身”进行链接。《雪崩》实现赛博朋克（Cyberpunk）世界、复杂语言学理论和后现代主义的结合，展现脱胎于现实世界的一代互联网人对两个平行世界的感知和认识。

事实上，人类的文明史有多久，人类探讨宇宙的历史就有多久。公元前4 5 0年，古希腊哲人留基伯，从米利都前往一个叫阿夫季拉的地方，撰写了《宇宙学》（T h e Gre atCosmology）。之后，他的弟子德谟克利特又写了《宇宙小系统》（Little Cosmology） 。正是他们师生二人，构建了古典原子论和宇宙学。当人类将自己的价值观念、人文思想、技术工具、经济模式和宇宙认知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被赋予特定理念的宇宙就成为了元宇宙。

在这样的意义上，元宇宙经历了五个基本历史阶段。从文学、艺术、宗教为载体的古典形态的元宇宙，到乌托邦主义形态元宇宙，再到科幻文学、科幻影视以及电子游戏形态的元宇宙。例如，20 0 0年后，高度智能化形态的 “非中心化”游戏成为主流，包括2006年的《Roblox》，2009年的《我的世界》（Minecraft），都构成了具有元宇宙元素的电子游戏。

元宇宙源于游戏，超越游戏。一方面，游戏为元宇宙提供日趋成熟的基础设施；另一方面，游戏与真实边界开始走向消融，规则由社区群众自主决定，创建者仅仅是最早的玩家，而不是所有者。Roblox CEO Baszucki提出，元宇宙的基本特征是，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迟、多元化、随地、经济系统和文明。Beamable公司创始人Jon Radoff则提出，元宇宙构造的七个层面：体验、发现、创作者经济、空间计算、去中心化、人机互动、基础设施。可以预见，元宇宙正在为民众提供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社交、娱乐、交易和体验的平台及空间。这是农耕社会和传统工业社会所不能想象的。

元宇宙作为一个具有科技和人文元素的系统，并非是一次性创造的新事物，而是一次再发现（Rediscovery），是对已经存在的东西赋予新的理解，再注入更多的新元素。例如，与元宇宙不可分割的数字孪生发生在2002年，比特币代表的数字货币和区块链在2008年，以太坊是2015年，NFT（非同质化代币）是2014年，稳定币应该是2018年，DAO（分散式自治组织）是2015年。元宇宙是由一个一个的板块慢慢聚集起来的一个历史过程。

打一个比喻，历史很多伟大建筑，建了几百年之久，直到最终拆除脚手架，可以看清全貌。元宇宙也是一个复杂建筑，已经建筑了数年，甚至数十年。2021年，元宇宙脚手架得以拆除，人们最终看到了这个建筑的样子，突然惊呼“哇，这个建筑很宏伟”。但是，这个元宇宙建筑的内部并没有开放。人们期待可以进去。这是人们现在对元宇宙的一种真实感触。

为什么需要元宇宙？根本的原因是，现实世界问题太多，积重难返。所有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已经不能够在现有的框架、基本维度中解决；唯有改变框架，提高维度，进而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这是真正造成元宇宙爆炸或者元宇宙冲击波的根源所在。

在人类历史上，每次进步其实都是在遭遇危机和超越危机中实现的。每次危机深化到一定程度，都不可能在原有的模式和维度下解决，需要通过构建新的模式并扩展维度，解决危机，人类才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农耕社会遇到的问题，农耕社会已经解决不了，才有工业社会；工业社会有的问题解决不了，才有信息社会。

如今，现实世界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是传统的经济增长模式进入全方位困境，人类不得不提出所谓的可持续发展。原来传统物质性的生产不能继续下去，因为环境已经难以支撑。这个危机是非常大的。但是，人类很难摆脱惯性，于是危机不断产生，危机叠加。

如何解决霸权问题？如何解决通货膨胀问题？办法说了几十年，至今没有办法实现根本性突破。人类需要新思维、新逻辑和新模式，元宇宙就应运而生。人们赋予元宇宙很多想象力，甚至浪漫主义，真正功能是为人类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和新的替代。这是元宇宙产生的本源，也是我们拥抱元宇宙的初衷。

在元宇宙大爆炸过程中，越来越多的民众相信，元宇宙可以提供持续分享虚拟的公共空间。在其中，可以完成现实世界的几乎所有事情，包括上学、娱乐、社交，购买自己喜欢品牌的商品，看自己偶像的直播演唱会，甚至在虚拟的工作中赚钱并转化为现实货币。

不仅如此，虚拟世界联结而成的元宇宙，已经成为数字经济创新和产业链的新疆域，以及具有宏大而前景广阔的投资主题。甚至，元宇宙被赋予为人类社会实现最终数字化转型提供新路径，并与后人类社会发生全方位交集的意义。甚至，元宇宙展现了一个可以与大航海时代、工业革命时代、宇航时代媲美的新时代。

进入21世纪，全球性的传统实体经济向数字经济转型，是大趋势。元宇宙的经济，将是数字经济、观念经济和虚拟经济的集合体和混合体，为人类提供从未有过的虚拟经济领域。

最明显的是，在元宇宙经济中，生产要素没有土地，而是知识、思想、观念，以及信息、技术创新、资本和劳动。而元宇宙的数字经济是传统产业的数字化和数字化的产业两者的相加，核心产业将是观念生产和消费的观念产业，而金融货币不可能再是贵金属，而是虚拟数字货币，以及日益普及的NFT。

元宇宙具有避免被少数力量垄断的基因。任何单独一家公司是不可能建立元宇宙的，而是要依靠来自各方的集合力量。Epic公司CEO蒂姆·斯威尼（Tim Sweeney）强调，元宇宙关键要素之一是，并非出自哪一家行业巨头之手，而是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共同创作的结晶。每个人都通过内容创作、编程和游戏设计为元宇宙做出自己的贡献，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为元宇宙增加价值。

如何解读2021年的元宇宙所呈现爆发力，需要引进群聚效应（Critical Mass）概念—描述在一个社会系统里，某件事情的存在已达至一个足够的动量，使它能够自我维持，并为往后的成长提供动力。元宇宙是一种典型的群聚效应的显现。从科技资本和科技金融，科技力量，产业效应，人文领域的加持，到疫情环境催生，都是形成元宇宙群聚效应的原因所在。

技术的发展，互联网是最重要的。元宇宙依赖的是技术集群，是硬核技术和软件技术的集合，包括信息技术（5G/6G)、互联网技术（Web3）、人工智能技术、区块链技术、数字孪生技术，以及游戏引擎和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MR（混合现实）、ER（拟真现实）、XR（扩展现实）在内的技术，进而形成内容系统、显示系统、操作系统。同时，因为元宇宙的深化与拓展，推动信息科学、量子科学，数学和生命科学的互动，并引发哲学、社会学、甚至人文科学体系的革新，形成广义科学范式革命。

在2021年，元宇宙的理念也迅速向不同产业扩散。除了游戏产业是元宇宙的天然领地之外，还进入加工业、能源、社交互联网、旅游业、教育和文创、艺术和影视、奢侈品等行业。元宇宙正在催生一系列新的产业部门，形成连接微纳加工、高端制造、高精度地图、光学制造、微显示和芯片制造，以及相关的软件产业的产业链。受此影响，先进军元宇宙的企业已有Meta、Unity、英伟达、微软、苹果、腾讯、字节跳动、百度、阿里巴巴等。而诸如耐克、阿迪达斯和百事可乐也都创造了包括NFT和元宇宙元素的产品。

元宇宙具有“具象”和“抽象”的两重性。所以，要理解元宇宙的深层结构，需要通过科学和数学视角，认知元宇宙的抽象层面。从数学、量子力学、物理学的弦理论，到信息理论，都包括在内。

以信息理论为例，在可知世界中，大量地存在、产生和传递着以这些方式表示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信息是以物理和非物理存在的普遍形式。信息具有深藏的本质，超越了人类感知的三维空间，存在于四维空间。合理的推理是，三维空间中的信息只是四维空间中真实信息的影子。如果整个宇宙是三维空间加上信息构成的第四维空间模式，所有存在的信息，包括人的意识和记忆信息都可以编码成量化。

如果以上理论成立，可以推理出人们的意识和观念可以直接影响宇宙的维度。美国维克森林大学医学院的罗伯特·兰扎教授（Robert Lanza）指出，人们的意识创造了宇宙，而不是宇宙创造了人们的意识，时空是“意识工具”。没有意识，所有的物质都会处在一个不确定的状态下。不仅如此，时间不是真的存在，空间也只是人们感知事物的一个概念。任何关于时间和连续性的看法实际上都是一种错觉。经过信息论所诠释的元宇宙，就是包括那些可以完美描述我们所有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意识的信息块。在这样的意义上，元宇宙是全息的。

根据对元宇宙主体演变的推导，元宇宙和所谓的后人类社会的重合是必然趋势。因为后人类社会形成过程，就是生命形态从所谓的“碳基生命”向“硅基生命”过渡的过程。期间，自始至终会存在两种演变：其一，生物学的、信息论的、技术的演变。构建所谓数据生命和数据人生。其二，伦理的、文化的和社会的演变，将生命活动转移到虚拟空间。有一种说法，在未来，超过90%以上的人类活动，科研、艺术、教学、开发、设计，都会在元宇宙中进行。

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间，后人类问题已经引发一些学者的关注和研究。代表人物之一，美国后现代主义学者唐纳·哈拉维（Donna Haraway）。她发表《赛博格宣言：1980年代的科学、技术以及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将后人类命名为“赛博格”，他们在未来世界将行走于生物体和机器之中，是虚拟和现实之间的新形态人类。

代表人物之二，美国的未来学家雷蒙德·库茨魏尔（RayKurzweil）。库茨魏尔1986年出版《智能机器人的时代》，将人类社会的进化概念分成了六个纪元：第一纪元：物理和化学；第二纪元：生物与 DNA；第三纪元：大脑；第四纪元：技术；第五纪元：智慧和技术的结合；第六纪元：宇宙的觉醒。在这个阶段，传统人类成为非生物人类，也就是半个机器人，升级成人类3.0版本，宇宙面临奇点的最终命运。

代表人物之三，美国社会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 ncisFukuyama）。他的著作《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指出：现代生物技术生产的最大危险在于有可能修改乃至改变人类的本性，“人性终将被生物技术掏空，从而把我们引入后人类的历史时代”。

对后人类而言，非物质生活、非物质工作成为后人类主要的生活和工作模式。而且，他们并不存在唯一的和终极的寓所的限制，他们活动的空间可以是现在的地球，虚拟元宇宙，也可以是太阳系，甚至银河系，甚至同时生活在不同的物理和虚拟空间形态中。

进一步分析，走向后人类社会的人类，存在两种根本性选择：其一，虚拟空间的选择，这是推动元宇宙的深刻动因；其二，进入更加遥远空间的选择，即马斯克主张的离开地球，走向星空的试验。现在，人类处于极为关键的历史时刻，世界有这样一批人已经感觉和觉悟到了人类到了分叉的时候。毫无疑问，这两种选择同时充满期望和难以预期风险的前景。

无论如何，后人类社会的所谓人类具有越来越多的身份，开始脱离现在关于生命和人类的定义，是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的混合。现在，向后人类社会过渡已经开始，人类没有像今天这样发生实质性的分裂，这就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历史场景。

1990年左右出生的Y世代人群，对即时通讯、网游、云计算具有天然的接受能力，更在意生活体验，属于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第一代，带动了YOLO （You Only LiveOnce）文化兴起。2010年之后的α（阿尔法）世代，则是人类历史上与生俱来与尖端科技互动，并将科学技术进步完全融入自己生活的第一代人，将是参与元宇宙的构建，推动元宇宙向更高阶的维度发展的主力军。

在现实世界，虽然人类具有完全不同的，甚至对立的价值取向和不同信仰，但是，人类社会的演进并非是人为设计的结果，也不是公共选择的结果。相较之下，元宇宙的形成与发展，则是具有价值取向和制度选择的理性行为。经过制度设计的元宇宙理想状态，需要体现自由、平等、富足、主权和正义的观念。相信，未来的元宇宙也需要宪法或者宪章。在元宇宙发展的现阶段，也需要强调几个原则性，包括理想主义原则、自由和平等的原则、开放原则、合作原则等。

人类在关注和参与元宇宙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传统的生命概念、时空概念、能量概念、族群概念、经济概念和价值观念都会被改变和被颠覆，触及到哲学，甚至伦理学。元宇宙导致人们重新思考基本哲学概念，从先验知识、存在主义、经验主义、二元论、语言本质、超现实社会，到单向度，进而有了新的哲学思辨。

以二元论为例，笛卡尔认为，心灵和身体是两个不同的领域，进而提出这样是否存在支配两者的普遍法则的问题。但在元宇宙世界，心灵和身体发生重合，完全实现了我思故我在。只有在认识论（Epistemology）的意义上，世界才是依赖主体的，或者说是主体建构了世界的性质。

不过，在迈向元宇宙的世界中，仍有不小挑战需要克服。首先，我们在反差中需要深化对元宇宙的探索和思考。反差呈现在这些方面，想象和现实的反差、理性和感性的反差、设计与修正的反差、定位和张力的反差、希望和危机的反差等。

以希望和危机的反差为例，一方面，我们对元宇宙充满了希望，但另一方面，元宇宙很可能已经酝酿了某种危机。例如，人们是否有可能产生元宇宙审美疲劳。因为，元宇宙讲了那么多，实质性突破滞后，风声大，雨点小，会导致对元宇宙观念的一种信任的危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

元宇宙实现真正突破，还需要解决制衡元宇宙的硬核科技问题。因为，元宇宙本身就是硬科技和软科技的结合系统，需要解决新能源技术问题、大数据的存储和分析问题、标准体系问题，以及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问题。为此，元宇宙需要更多的工程师、更多的技术人员和更多的企业家介入，需要教育革命，以支持元宇宙完成一系列实质性突破。

我们也要对中国历史上的哲人充满崇敬之心。南宋哲学家陆九渊在延续自战国时代关于宇宙的诠释，即“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基础上，进而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确认了心学的内核。之后的明朝哲学家王阳明将心学提到前所未有高度，指出“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当今，要认知元宇宙的真谛，需要参透陆九渊和王阳明的深邃思想。

未来是乐观的。元宇宙一旦形成，就会有自己的生命力，具有自我调整和演变的内在动力。人们认知元宇宙，需要将元宇宙作为一个学术和科学的对象，或者以更大的历史视野思考和观察的对象，思想要解放，要努力摆脱和超越作为当下人类的思考惯性模式。期望在激情和热情之后，在进行理论性探讨之后，真正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注：

2022年伊始，横琴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携手《商业周刊/中文版》共创元宇宙品牌Meta Lab, 探索未来数字化技术的核心，赋能实体经济与社会发展，推动数字世界与物理世界的融合，积极推动元宇宙产业健康发展。著名经济学家、横琴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与技术委员会主席朱嘉明作为Meta Lab特聘荣誉主编，以“元宇宙和后人类社会”为题，谱写Meta Lab探索系列的开卷语，愿聚沙成塔，共启元宇宙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