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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学院里，有一条“致知路”，名字取自《大学》中的一段话：“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从这条路一直往北走，有一条与它垂直的路，名字叫“至善路”，也取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初春的时候，在这个十字路口的西南角，长着一片绿油油的韭菜样的草。过了一段时间，从草的心里拱出一根根葶来，那葶上顶着一个个花骨朵，看上去像极了黄花菜。又过了一段时间，花骨朵就绽开了笑脸，花朵比较大，颜色是红色的，与我们通常所吃的黄花菜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萱草。
萱草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忘忧草。听了这个名字，我想每个人的心扉都会豁然一亮，是啊，谁不想忘忧呢，而它，就能起到这个作用，所以它又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疗愁花。正是因为它有这样美好的寓意，早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它的身影最早出现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在《卫风·伯兮》这首诗里，我们就读到了这样的句子：“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谖草”就是萱草。说明那个时候，人们就开始栽种萱草了。不仅仅是栽种，而且还赋予了忘忧的生动内涵。
毫无疑问，《伯兮》是《诗经》中的一首动人诗篇，情感的波澜可谓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这是一首写妻子思念丈夫出征远行久久不归的诗，全诗四章，每章四句，皆以思妇的口吻来叙事抒情。第一章写道：“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从中我们感觉到，女主人的心情好阳光。第一句是女主人公在描述她的丈夫。诗中的“伯”，是女主人公的丈夫。“朅（qiè）”是说她的丈夫高大威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大帅哥。这位帅哥不仅人帅，仕途也帅，年纪轻轻就成了国家的栋梁。第二句的“邦”指的是国家，“桀”跟现在的“杰出”一词是一个意思。那么他这个“桀”是怎样体现出来的呢？三、四两句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看手里正拿着武器，为国王冲锋陷阵，那可是得到了最高领导人的重用。人长的帅，又得到了重用，这样的人，谁能不爱？从她的口气就能感受出来，她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了自豪。
这种自豪感随着时间的增长在渐渐淡去，回头看看自己，偌大一个房间，形只影单，夜夜独守空房，嗅不到丈夫的气息，得不到丈夫的呵护，孤寂之感在浅滋暗长。接着第二章写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你看她，自从丈夫出征之后，头也不梳了，就像一团蓬草；脸也不洗了，粉也不擦了，那么好的化妆品都放过期了。她不是不想梳头，也不是不想抹粉，可是打扮起来给谁看呢？ 第四句中的“适”读dí，取悦的意思。“容”的意思是打扮。第一章，她还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之中，到了这一章，开始向冰冷的深渊跌落。
第三章开头两句“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其手法属于起兴，为的是引起下文。本来希望天下雨，可却出了火辣辣的太阳，结果事与愿违。接着引出正面两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她日思夜想，盼望丈夫归来，“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盼的结果，就像前两句想下雨却出太阳一样，丈夫的归来杳无音信。老是这样想，头能不疼吗？就让它疼吧，除此之外，她还能干什么呢？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得想个办法排解一下才好。她想到了萱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到哪去弄一株萱草来，种在我堂屋的北面。这句中的“树”用作动词，栽种的意思。“背”通北。这里指房屋的后面。见到了她，就可以使人忘却忧愁。可急切之中上哪去弄株萱草呢？没有萱草，忧将不断。忧不断，身体则进一步恶化，“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由“首疾”转入“心痗（mèi）”，原来还仅仅是头疼，而现在则染上了心病。忧思的程度在不断加深。朱熹在《诗集传》中讲道：“言焉得忘忧之草？树之北堂以忘吾忧乎？然终不忍忘也。是以，宁不求此草，而但愿言思伯，虽至于心痗，而不辞尔。心痗则其病益深，非特首疾而已也。” 诗中的女主人公因想念外出征战久久未归的丈夫，再也无心梳洗打扮，终致思念成疾，只得寄情于萱草。她希望能得到数株萱草栽植于北堂，借观赏这忘忧之草来暂时消解心头的忧愁。萱草忘忧的意向便从这里生发出来，从而成为一种美好意向进入文人雅士的笔端。
晋张华在《博物志》一书中就曾写道：“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嵇康《养生论》则说得更为明确：“合欢蠲（juān）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他的意思是说，合欢花可以让人消除愤怒，萱草可以让人忘记忧愁，无论愚笨的人还是聪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说明那个时候，萱草能让人忘忧就已广为人知。
萱草为什么能够忘忧呢？这不仅是文化意向，也有医学根据。经研究，萱草具有清热利尿，凉血止血的作用。可治疗腮腺炎、黄疸、膀胱炎、尿血、小便不利、乳汁缺乏、月经不调、便血、乳腺炎等病症。得了一身的病，当然会让人忧愁，但病治好了以后，人的心情自然就会好了。所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萱草）利胸膈，安五脏，令人好欢乐，无忧，轻身明目。”清人费伯雄在《医醇》一书中也写道：“劳者，五脏积劳也。伤者，七情受伤也。百忧感具心，万事劳其形，有限之气血，消縻殆尽矣……忧愁太过，忽忽不乐……萱草忘忧汤主之。”看来，萱草能忘忧不完全是骚人墨客一时的心血来潮。
其实，萱草忘忧不过是人们心目中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已，真正有了深重的忧愁，仅一株草是无及于事的。汉末，才女蔡文姬流落匈奴达12年之久，不得已嫁与左贤王，生下二子，后被曹操赎回。终于归汉，当然心喜，可又与爱子别离，又一痛，在这两难之间，真的让她难以作出抉择。她写下了回肠荡气的《胡茄十八拍》，其中有这样两句：“对萱草兮忧不能忘，弹鸣琴兮情何伤！”这样深重的忧伤，怎一个萱草了得！
提到萱草解忧的，还有白居易的诗《酬梦得比萱草见赠》。 在这首诗下有个小注：“来篇云：'唯君比萱草，相见可忘忧。’”“梦得”是刘禹锡的字，他的原诗已不可见，但从这两句得知，刘把白比作萱草，看到萱草，就像看到了白，因此可以忘忧。正基于此，白居易有了这首回赠之诗： 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 借问萱逢杜，何如白见刘？ 老衰胜少夭，闲乐笑忙愁。 试问同年内，何人得白头？ 诗的开头两句是说，杜康美酒可以解闷，萱草可以让人忘忧。作者是欲擒故纵，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所以接下来说：想一想杜康遇到了萱草，哪里比得上我白居易见到你刘禹锡。虽然现在我们都老迈了，但总比年少之时就死去要好。我们都脱离俗事而变得清闲快乐，看看那些因忙碌而忧愁的人，我们不是很好吗？再看看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人，有几个活到我们这个年纪。他们都是在以萱草为话题来宽慰自己。 萱草还跟母亲有关。古籍中有“北堂幽暗，可以种萱”的说法。古时母亲一般住在北面的堂屋，因此常把北堂当作母亲的代名词。古时儿子出远门，为宽解母亲的思子之情，往往要在母亲堂前种值萱草，因见萱草可以忘忧。所以北堂又称萱堂。这仍是从忘忧的角度引伸而来。由此，萱草又被称为母亲花。苏轼《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其一》写道：“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劳心插。”“芳心”指的是母亲的那种仁爱之心，是说每一朵萱草花里，都有一颗母亲的心。
若儿子真的远行，就凭一株萱草，母亲就能忘忧吗？未必。唐代诗人孟郊写“慈母手中线”那首《游子吟》，古往今来，享有极高的知名度，人人皆知。可他还写了另外一首《游子吟》，恐怕知道的就不多了。他的这首游子吟，写的就是萱草：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明明堂前台阶边就生长着萱草，可诗中为什么要写“不见萱草花”呢？因为倚在门边的母亲，两眼望儿欲穿，即便是看到萱草，又怎么能解她的望儿之愁呢？等于视而不见。这首是从母亲的角度来写，宋代诗人王十朋的《萱草》，则是从游子的角度来写： 有客看萱草，终身悔远游。 向人空自绿，无复解忘忧。 远在他乡的游子，当他看到萱草的时候，才深深地后悔远离了亲人。即使萱草展现出碧绿的叶子，美丽的花朵，那也无法解除他的忧愁。
萱草还有一个名字——宜男草。三国时期的曹植曾专门写过一篇《宜男花颂》：“草号宜男，既晔且贞。其贞伊何？惟乾之嘉。其晔伊何？绿叶丹花。”魏晋时的傅玄在《宜男花赋》中写道：“猗猗令草，生于中方，花曰宜男，号应祯祥 。”萱草在有些地方又称鹿葱或水葱。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中就称为水葱，他写道：“水葱，花叶皆如鹿葱。花色有红、黄、紫三种。出始兴，妇人怀妊，佩其花生男者，即此花，非鹿葱也。交、广人佩之，极有验。然其土多男，不厌女子，故不常佩也。”文中说在交州、广州一带十分应验，可因为那里男人多，女人少，希望得到女人，所以人们很少佩带。贾思勰《齐民要术·鹿葱》引晋·周处《风土记》：“宜男，草也，高六尺，花如莲。怀姙人带佩，必生男。” 清陈淏子《花镜》也说：“萱草通作谖，一名宜男，一名忘忧。” 南朝梁元帝萧绎曾写过一首《宜男草》诗：“可爱宜男草，垂采映倡家。何时如此叶，结实复含花。”元吴弘道《青杏子·闺情》套曲中有这样的句子：“绿树成阴和烟暗，近香街羞对宜男。”明李东阳在《馈萱邃庵太宰侑以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雨后宜男色更深，采来新自玉堂阴。”听他们说来，萱草宜男煞有介事，但为什么要宜男，不得而知；有没有成功的案例，不得而知。
提到萱草，许多资料都说它就是黄花菜，这是不对的。黄花菜虽为萱草科植物的一种，但除黄花菜之外的萱草属植物多半不可食用。萱草与黄花菜有着明显的区别：黄花菜花朵比较瘦长，花瓣较窄，花色嫩黄。观赏用萱草的花则接近漏斗状百合，花色一般呈橘黄色，有的甚至红色。新鲜黄花菜含有少量秋水仙碱，可先制成干品，经高温烹煮或炒制，才能食用。橘黄、橘红色的萱草含大量秋水仙碱， 哪怕在热水里烫了又烫，也不能食用。如果不小心吃了，会刺激肠胃和呼吸系统，还会口干、腹泻、头晕。因为花形相近，不少文献都混淆了萱草与黄花菜的界限。请大家牢记，如果文中说萱草能吃，它指的一定是黄花菜，而不是萱草花。 有一天，我们站在萱草花前，讨论她能不能吃的问题。我们校园的清扫工合玲说得很肯定：“不能吃。”她还举出案例说：“去年老徐就采了一些拿回家炒着吃，结果其苦无比，不能下咽，只好倒掉。”这就对了，那是秋水仙碱太多的缘故。 正是因为萱草不能食用，才延长了观赏时间。萱草的花期很长，可持续一个月还多。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我们校园的萱草仍在开着。每当我走到萱草花丛前，都要驻足观看。在花里，我仿佛看到了高堂在天堂的面容；在花里，我看到了欢乐，忘记了忧愁。当然，宜男就免了，因为我已经有儿子了，我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在杭州搞机器人，发展势头很好。 2018年7月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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