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熟悉黄安的这首《新鸳鸯蝴蝶梦》,稍微读点诗的人也都看得出歌词典出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不过黄安的痛苦以“温柔同眠”解决,而李白则酒杯浇胸中块垒。人生的痛苦,莫过于昨日事,今日事;怀中事,胸中志。昨日,昨日的青春梦想、岁月豪情,像那东流的黄河之水,一去不回;又如镜中的青丝,薄暮如雪。今日,今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到处都是扰乱人心的烦忧之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李白也无法跳脱。所幸者,好友“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那就登高欢饮,借酒抒怀。一是愁,最末一句“万古愁”中的“愁”字直接点题,而且可以见出其愁情之深广邈远。二是酒,诗中虽多用“金樽”“对月”代之,但题目“将进酒”已经直接点名主旨。因为人生多有愁苦,所以借酒销愁,以求暂时的解脱与欢乐。当然,还有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问题在于,同样的主题,一样的思想,《将进酒》何以超越了他自己的同类作品,何以成为后世传唱的经典。针对前人所写,李白并未改换主题,也未扩大题材,只是在他人思想的基础之上,把这个主题写深写透,推到极致,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从而让后来者难以为继,这便是李白的伟大。其一,在于句式整齐中的不整齐。两句对仗,是为整齐;前十言后七言,是为不齐。虽然沿用乐府古体,但能写出这样天风海雨一般扑面而来把你震撼到句子,除李白而外,并不多见。其二,相比苏轼“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抽象道理,李白两句全用具象,让人不能不被他夸张对比之下隐含的人生短暂的慨叹所触动。其三,开篇采用了呼告的形式,两个“君不见”等同作者硬生生地把这残酷的人生真相拖拽到读者面前,让你不得不见。这三组词语,只有当你真的两鬓斑白,对镜独照之时,方才懂得昨日之日如何把你无情的抛弃,而你又无从挽留的悲痛。长醉不复醒:这是痛苦之时最孩子的想法,颇有些“东坡夜饮醒复醉”的味道;斗酒十千:则有一点欲饮美酒名酒的意思,像无赖的孩子开始挑食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且不论这五花之马千金之裘属谁所有,诗人都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而这恰是孩子那般纯粹天真的表现,你看那首《山中与幽人对酌》,亦是这样纯粹率直——人生得意须尽欢:如果从“得行其意,以达目的”的角度解释“得意”,诗人何曾有过得意。从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的传说来看,似乎有过,然而更多的却是失意。因此,这里的所谓得意,只是(因失意而)有兴致饮酒罢了。烹羊宰牛且为乐:一个“且”字便可看出,诗人不过借助疏狂图醉,以得须臾之乐。钟鼓馔玉的富贵生活并不值得看重,寂寞的圣贤也不愿去做,只愿向饮者“陈王”学习——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曹植于太和六年被封为陈王,其所作《名都篇》有曰:“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古来饮酒之人众多,李白为何偏偏拎出陈王曹植,并借用他的诗句。要知道曹植除去饮酒之外,更有名气的是他之才华,谢灵运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而这样一个天才,却在丕、叡两朝备受猜忌,有志难展。李白一写古来圣贤,二写陈王曹植,正是借此表达内心的不平不遇之气。回头再看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然而,反复诵读诗句,又会发现始终有一种力量在对抗着在这股不遇不平之气,在消解着他内心的悲痛。看他饮酒,看他歌曲,看他如孩子般地反客为主,看他想要以美酒同朋友一起消解万古愁情的豪情,你会觉他可怜,也会觉他可爱。虽然“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但他自信凭借才华可让千金去而重回。其原因在于他心中一直燃烧着激情,手中始终高擎着自信,无论当下怎样痛苦,他都不会丢弃诗歌;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不会放弃信念。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所谓的纵酒狂歌,不过对愁情的暂时放下和瞬间的忘却;不过把自信的豪情和瞬时的欢乐羼入痛苦的酒杯,使它可以忍受,不再如此难以下咽。有了这短短的欢乐,才有更多的自信与勇敢去直面依旧不快乐的人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欧阳修,写下了《醉翁亭记》;王羲之方能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雅集之中,于酒酣耳热之际写下《兰亭集序》;李太白方能在“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里唱出《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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