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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阿姨给我爸和我妈牵线的时候，我爸还在广州当兵。庞阿姨说，我爸刚刚在全团大比武中获得拼刺刀冠军，立了个三等功，很快就会提干，提了干，家属就可以随军，去广州。
我妈那一年刚满18岁，对许多事儿似懂非懂，比如，她以为三等功比一等功大，因为三比一大。我妈抚摸着我爸的三等功奖章，心中向往着千里之外的广州，点了点头，把自己交给了这个马上就要提干的解放军战士。
按照寻常规律，作为军事骨干，我爸在部队应该是大有作为的，庞阿姨并没有蒙我妈。可是，我爸除了会拼刺刀，没什么其他本领，也不知道如何讨人欢心，不知道给连长擦皮鞋。半年后，我爸复员了，他从广州带回了一打饭碗，想从此守着我妈平平淡淡过日子。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饭碗，墩实、憨厚，就像我爸，我妈很不喜欢，因为我爸买贵了，同样的价钱，差不多的碗，在我们家乡可以买100只。我出生以后，自己学吃饭的时候，打碎了一只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碗，我妈很生气，打了我屁股一巴掌，因为我打碎的不是一只碗，是我妈的广州梦。
随着我弟我妹的陆续出生，我爸带回来的碗，陆续被打碎。
当我爸带回来的碗只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我妈把它收进碗柜深处，不再用来吃饭了。
我妈一直觉得，我爸是立了功的人，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不应该窝在家里当农民，她拿着我爸的三等功奖章，不断地向各级领导展示，为我爸争取更好的用武之地。
我爸在当了三年农民以后，终于招工到供销社当了营业员。
那时候，县管区，区管公社，每个公社都有一个供销社，可能是为了防止滋生腐败，供销社营业员会在各公社之间调来调去。我们区有七八个公社，我爸就轮流在这几个公社的供销社做营业员。
每到一个公社，我爸都会把我妈接去住几天。
去另外一个公社，就是我妈嫁给我爸以后去过的远方，不超过20公里的远方。
我14岁那一年，我妈病了一场，病得很重，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县城是我妈前半生去过的最远的远方。
最危急的时候，我妈以为自己不行了，高烧迷糊之际，她喃喃地说：“我想去广州啊我想去广州。”
我爸到这时才知道，十多年来，我妈一直把广州埋在心中。可我爸没有钱，有限的积蓄，给我妈治病花光了，他没办法带我妈去广州，只能默默地流泪，无声地哭。
好在，我妈挺过来了，没有抱憾而去。
我妈活过来之后，和她生病之前一样，不再提广州，依然跟着我爸在我们区的几个公社之间来来往往。偶尔，她会提起在县城住院时见过的人和事，很享受的样子，仿佛她不是到鬼门关走了一趟，而是去远方走了一回亲戚。
我记住了我妈的广州，高考填志愿，我填是全是广州的大学。
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广州。
我只有一个愿望，哪一天把我妈接到广州，圆了她的广州梦。可我妈推三推四，怎么也不来。
后来，我嫁给了一个广州人。
女儿要出嫁，我妈她不能不来。于是，我爸带着我妈，终于来到了广州。
我先生听我说过我妈的故事，去火车站接我爸我妈时，特意向朋友借了一辆好车，要带我妈好好看一看广州。
我妈看着广州的高楼，说：“好高的楼啊，看得我头晕。”
我妈真的头晕，晕车，她不晕火车，也不晕卡车拖拉机，晕密闭的小车。
还没转几里路，我妈就晕得受不了，吐了。只怕吐脏了车子，我妈扯开衣襟，吐在自己的衣服里。
我妈很要强，一辈子受苦受难也没有低下她高傲的头，没想到，一个晕车把她击垮了，她泪流满面，对我说：“露露，对不起，妈没出息，给你丢脸了。”
晕车摧毁了我妈的信心，她一向能言会道，在我的婚礼上，她连客气话都不会讲了，越发觉得对我不住。
接下来，我坐地铁陪爸妈逛广州，但我妈兴致不高，她说：“和电视里一样一样，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妈不高兴，我爸旧地重游，也不敢太高兴。
我开导我妈：“晕车不是什么毛病，多坐几回，适应了就好了，等你不晕车了，我陪您逛遍全世界。”
我妈笑了，说：“好。”
但我妈再没有机会治好自己的晕车了。
从广州回去以后不久，我爸就中风偏瘫，吃饭都要我妈喂，我妈哪也去不了了。
我爸很愧疚，对我妈说：“老婆子，我拖累你了，你让我死吧。”
我妈说：“死老头子你想得美，我不准你死在我前头。”
二十年过去，我爸仍然美美地活着，我妈每餐都喂他吃一大碗饭，用的是当年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那只碗。
有几回，我想请个人照顾我爸，然后，带我妈去旅游，散散心，我妈借口晕车，不愿意，她说：“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不如自己想的美。”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把我爸交给别人。
我妈口中诋毁着远方的风景，心中其实还是向往着远方，远方就是用来向往的，你向往我的远方，我向往你的远方。 每次家中有客从远方来，总能让我妈很兴奋，哪怕来的是一个过路的乞丐，她也要留人家吃饭，听人家谈一谈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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