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世界上最美味的树叶，全让虫吃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祁东县白地市镇有一个县办五七干校。

关于五七干校，我在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回忆文章中常常读到，以为自己知道五七干校是怎么回事，当我要写这篇文章时，才发现我并不知道。我打电话向有见识的朋友请教，他们也说不清楚，只好去网上查询。

网上说得很详细，大意如下：文革中，打倒了一批干部；精兵简政，反修防修，又精简了一批干部（仅中央部委的干部编制就精简了82%）。为了安置这些打倒的干部和多余的干部，全国各地遵照“五七指示”精神，办起了五七干校，把他们下放到农村，自力更生。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五七战士”陆续官复原职回去了。1979年2月，全国五七干校全部停办。

白地市五七干校设在苗圃中，办于何时，来了些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故事，应该有知道内情的人，但我没能找到这样的人，县志上也找不到相关信息，网上也查不到任何资料。“五七战士”中的作家，写过一些关于干校的文字，比如杨绛先生就写过一本《干校六记》，但更多的政工干部、科技干部，他们不舞文弄墨，关于他们的故事，就慢慢湮灭了。

下放干部要劳动。白地市五七干校依附于苗圃，“五七战士”的劳动主要是培植树苗。

下放者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树苗。

有些树因为水土不服，没能培植成功。

有些树与祁东有缘，在这里茁壮成长。比如悬铃木、落羽杉、火炬松、桤树等，就成了祁东的常见树木。

我今天要说的是冲岸树。

现在已无法考证是谁把冲岸树带到祁东来的了，带它来的人，在把它培植成功之后，可能调回原单位了，也可能在五七干校劳累憋屈而死了。

冲岸树像悬铃木等外来树种一样，在祁东落地生根。

我爸喜欢新生事物，在屋前屋后栽了六棵冲岸树。

冲岸树幼苗是光溜溜的直直一条，干净利落，春风一吹，树顶上就蹿出一簇暗红色树叶来，见风就长。

冲岸树直愣愣地往天上冲，很快就超过我，又超过了屋顶。

我对冲岸树没什么好感，它主干粗糙，树皮开裂，一抠就能抠下一块来，树冠之下又没有可供攀爬的枝杈，即使没眼色的鸟在上面做个窝，也不好爬上去掏鸟蛋。

冲岸树招毛毛虫，四五月天，冲岸树枝繁叶茂的时候，毛毛虫就出来了，一片接一片地啃叶子，一不小心掉下来，毛茸茸肥嘟嘟的很是瘆人，若是掉在脖子上，又痒又痛，很麻烦。所以，我没事不到冲岸树底下玩儿，毛毛虫掉下来，公鸡就会跑上前踩住它，咯咯咯唤来中意的母鸡把它吃掉。

冲岸树太高，我妈想给它杀虫，药水喷不上去。

好在还有鸟，各种各样的鸟，一见我家冲岸树长毛毛虫，就一群一群飞过来，吱吱喳喳捉虫吃。

想想做毛毛虫真没意思，爬在树上鸟来吃，掉在地上鸡来吃。于是，剩下的毛毛虫赶紧变成了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地臭美。

可以提一笔的是冲岸树的叶子，西风一起，它就黄了，一片接一片掉下来，收集起来就是很好的柴火，烧它来做饭，哔哔剥剥，有一股幽香，烧出来的饭也特别香。

叶子掉完之后，叶柄就掉下来了。冲岸树的叶柄有一尺多长，光滑、有韧性，我喜欢把叶柄想象成佐罗的宝剑，握在手里挥舞，在空中虎虎地写"Z"。

等冲岸树长得很高很大以后，我也长大了，离开了家。

漂泊他乡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家乡的种种有趣，但从来没想过我家的冲岸树。

去年，离屋檐最近的冲岸树，树枝扫瓦背，树叶落在屋顶上也不好清理，我妈就叫人来砍掉了。如今，木匠做家具，都用复合板，不怎么喜欢用原木，怕变形，木匠对我家的冲岸树左右挑剔，只愿意出80块钱。种了三十多年的大树，只卖了80块钱，我妈有点不甘心，在电话里向我叹息，冲岸树木头香，做碗柜不坏菜，怎么就只能卖80块钱呢。

上个星期，我弟给我打电话：“哥，你知道冲岸树学名叫什么吗？”

我真没想过这事儿，我甚至不知道祁东土语中的冲岸树是哪三个字，只想当然地从发音理解成直冲对岸的树。

我弟说：“昨天，有个朋友来我们家，说我们家的冲岸树是香椿树，就是香椿炒蛋的香椿。昨天中午，我们钩了一些下来炒着吃了，真的就是我们在饭店里吃过的香椿。”

我有些激动，香椿炒蛋也是我爱吃的菜，我也喜欢读苏童关于香椿树街的小说，偶尔还想，住在长满香椿树的地方，那些人多有福啊，住得香，吃得也香。原来，我一直是有福之人。

从前，祁东的三四月青黄不接，每到这个季节，我们只能吃咸菜，早也咸菜，晚也咸菜，吃得我三十多年后听到咸菜二字心中都犯憷。我们还常常去山里采蕨菜、苦菜，苦巴巴地吃，却从来没有想到，屋门口的冲岸树新叶就是香喷喷的好菜。

五七干校那位下放干部，给祁东引进香椿树，应该是想解决我们早春吃菜难的问题，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香椿树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来及说它的名字叫香椿树，就走了。我到网上搜索香椿树图片，果然就是冲岸树，只是，给人吃嫩芽的香椿树，都人为矮化处理了，站在地上就可以采摘，而我家的冲岸树直冲对岸，有二十多米高，想摘它的嫩叶都摘不到，得用钩子钩。

从汉朝开始，香椿就是皇上偏爱的贡品，每年第一批香椿芽，都要先送到宫中。历代诗人多吟咏香椿之作，康有为的诗更近似吹捧：“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

可怜见的香椿，竟作为不痛不痒的冲岸树被我们怠慢了三十多年。就像很冷很冷的冷笑话，等你想明白笑点在哪里，你已经笑不出来了。

香椿是时令美食，还因为富含维生素E和性激素物质，具有抗衰老和补阳滋阴作用，对不孕不育症有特殊疗效，故又有“助孕素”的美称。如今，网上的香椿芽论两卖，贵的能卖到十多块钱一两，而我家长了三十多年的香椿树，却只卖了80元。我妈吃着香喷喷的香椿炒蛋，唉声叹气。

现在我明白，我家院子里飞来飞去的蝴蝶，为什么那么美了，它们是吃世界上最美味的树叶变成蝴蝶的，怎么能不美呢。

我弟给我打电话说香椿的时候，我正在郁闷之中，打完电话我就不怎么郁闷了。造物主的馈赠，从不缺乏，只是，美味的香椿，常常被我们当成了冲岸树而已。

好运气常常和我们擦肩而过，怕就怕，你错过了好运气还不知道。

市面上常见的香椿芽，树只有一两米多高，方便随手采摘。

我家的香椿树有二十多米高，我妈想吃的时候，就钩几枝下来。

去年，我弟从伊拉克回来后，发愿推广祁东特产，目前他主推的是与香椿同样妙不可言的祁东山茶油。发现冲岸树就是香椿树以后，他兴奋不已，准备把祁东的香椿嫩芽收集起来，回报支持祁东山茶油的客户，即日起，订购祁东山茶油，可获赠香椿芽三两（香椿芽送完后，送祁东黄花菜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