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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伟大诗人那么多,《春江花月夜》凭什么“盖全唐”?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9-28 发布于陕西

在那个夜晚,站在江边的张若虚可能不会想到,在那个崭新的时代,他的《春江花月夜》竟然无人喝彩。他更想不到,在1000年以后,人们会把这首诗推向诗歌的顶峰。

赞赏它的人认为它“孤篇盖全唐”,开盛唐之风,体现了古人的首次宇宙意识。质疑它的人说,唐代伟大的诗人那么多,伟大的诗那么多,《春江花月夜》凭什么“盖全唐”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来聊聊这首《春江花月夜》和张若虚背后的故事。

孤篇盖全唐

《春江花月夜》如今广为人知,但它在历史上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在唐代,甚至之后的宋元几百年间都很少有人问津。
最早将《春江花月夜》编入诗集的人是北宋的郭茂倩。作为北宋河南府法曹参军,他编写了100卷的《乐府诗集》,历史上对这部书的评价是:

征引浩博,援据精审,宋以来考乐府者无能出其范围。

不夸张地说,假如没有郭茂倩,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能就要湮没在历史的尘土中了。

然而,对郭茂倩来说,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把它收录进来,可能仅仅是出于一个读书人的严谨。《乐府诗集》里收录的《春江花月夜》共有7首,其中隋炀帝杨广2首,诸葛颖1首,张子容2首,温庭筠1首,张若虚1首。

明朝翰林院待诏高棅的诗、书、画时人称为“三绝”,他曾参与编纂《永乐大典》,其编写的《唐诗品汇》第一次将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他的《唐诗品汇》里也收录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不过只是简单地收录进来,并没有给出特别的评价。

又过了百余年,明朝著名文学家、“后七子”之一的李攀龙,在编选《古今诗删》时收录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此后,人们逐渐认识到这首《春江花月夜》的价值。

明代胡应麟曾说: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

谭元春说:

春江花月夜,字字写得有情、有想、有故。

清末著名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先生在《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中说:

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评价《春江花月夜》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后来关于这首诗的评价演变成“孤篇盖全唐”。不论这首诗是否足以“盖全唐”,它都是一篇毫无疑问的杰作。

然而,这样的杰作为什么在唐宋元几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无人问津呢?
 

几百年无人问津

著名文史学家程千帆先生曾在《〈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一文中考证了张若虚的这篇《春江花月夜》从无人问津到家喻户晓的历程。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文坛上,作家的穷通及作品的显晦不能排斥偶然性因素所起的作用,这种作用,有的甚至具有决定性。”

但在我看来,《春江花月夜》在当时缺乏影响力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张若虚本人的名气不够。

古诗留存靠的是一代代人的抄录,不是随便一个人的诗都能被抄录,诗人本身的地位和影响力是主要的筛选条件。

记录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官方档案保存,比如科举时的考题、考生干谒的诗文;二是后人的编选,比如各种诗词选集,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三是各地名胜的题诗。

《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人,多数是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人,要么是进士出身,走仕途,比如王维、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陈子昂;要么是有人推荐,走民间路线,即便没考上进士,诗名也很大,比如李白、杜甫、王之涣、孟浩然、李贺。

反观张若虚,扬州人,出身未知,没中过进士,担任过的最大的官是兖州兵曹,一个普通的基层官员,没背景、没人脉、没学历,社会影响力十分有限。

二是《春江花月夜》本身的题材所限。

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春江花月夜》,其实是一首非典型的《春江花月夜》,为什么这么说呢?

杜牧的《泊秦淮》中有一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后庭花是指一首叫《玉树后庭花》的曲子,后人用它来批判陈后主的荒淫无度。当时经常与《玉树后庭花》一起被提到的曲子,就是《春江花月夜》。

郭茂倩在记载《春江花月夜》时是这样说的:

《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所作。后主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常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

可见,在张若虚写这首诗之前,以《春江花月夜》为名的诗多为靡靡之音。张若虚生活的时代是初唐,当时的人对前朝灭亡的原因记忆犹新。触碰这个题材很不讨好,流传度低也就不难理解了。

顶着这样一个名字,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很有可能会被遗落,或许郭茂倩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小举动,挽救了一首杰作中的杰作。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在被埋没千年之后,《春江花月夜》开始焕发它的光芒。
 

张若虚其人

时至今日,《春江花月夜》成了不朽的作品,但其作者张若虚好像一个旁观者。就如同博物馆里的某个顶级展品大受追捧,其作者只是完成这个作品的工匠。仿佛不是张若虚写出了这首诗,而是这首诗选中了张若虚,借由他的笔问世。

任何一首诗都不会无缘无故地诞生,每首诗的背后都是诗人在为其注入灵魂。《春江花月夜》的问世并不是偶然,张若虚是一个被掩埋的巨人。

张若虚的形象在史书中十分模糊和黯淡,关于他的记载很少,但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要想看到一个人真正的样子,就去看他的朋友。

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记载中,你会发现,张若虚的朋友们都不寻常。

他的第一位朋友官阶不低,开元十三年(725年)任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后又任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曾教导多位皇子。

《旧唐书》记载此人:

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俭,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

这位“四明狂客”也被称为饮中八仙”之一。他就是贺知章,后来的唐肃宗要叫他一声老师。李白“谪仙人”的名号,也是他叫响的。

张若虚的第二位朋友是武官,曾任金吾长史,也就是京城卫戍部队幕僚长,虽为武官,但写得一手好字,其草书尤为出色,被誉为“草圣”。他和贺知章一样,喜欢喝酒。

《新唐书》记载此人:

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

这个人是张旭,他教出了两位厉害的弟子:颜真卿和吴道子。

张若虚的第三位朋友官至大理司直,身为律政先锋,诗名远扬,其诗“情幽语奇,颇多剪刻”。他就是包融。这位朋友更让人羡慕的是,他把儿子培养成才了,两个儿子都考上了进士,一门出三个进士,人称“三包”。

张若虚与这三位朋友齐名。史料记载,张若虚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

这些人身上有几个共同点。一是拥有卓绝的才华。贺知章自不必说,如果说张若虚“孤篇盖全唐”,那么张旭可谓“笔砚盖全唐”。

二是洒脱奔放。贺知章“狂”,张旭“颠”,包融“奇”,他们虽身处官场,但并不看重世俗礼节,颇有魏晋之风。

张若虚是不是这样呢?

唐人郑处诲在《明皇杂录》中记载:

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名,俱流落不偶,恃才浮诞而然也。

能和这些人相提并论,说明张若虚不乏才名。

讲到这里,你可能会发现这和前面讲的产生了矛盾。先前说张若虚没背景、没人脉、没学历,这里怎么又说他名气不小呢?

这确实是个矛盾的地方,按理说,张若虚这样的人不会只有两首诗传世。如果他想做官,找找自己的“吴中”老乡,不是没可能实现的。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能仕途和名声在张若虚眼里没那么重要。作为“吴中四士”之一,张若虚称得上一个“淡”字。

我们常说,人的成长就是被社会磨平棱角,但总有人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内心。在世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群有性格缺陷的人,他们可悲、可叹、可惜。但历史总是喜欢去记录这样的人。

只有这样的张若虚,才能写出这样的《春江花月夜》。

图片

图片来源:《别长安》 中信出版集团2023.09 作者:瞿立章 插画师:南姜橄榄
 

春江花月夜的那一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个夜晚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月亮一如往日升起。船停在江边,一股恼人的风自江面溜进船舱,烛光四处摇曳,影子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蜡烛最后被风熄灭,睡意似乎也被驱散了。

岸边多了一个男子的背影,这个身影向远方望去,那是一片泛着淡蓝色的江面,不知哪里才是尽头。潮水轻柔地拍打着岸边,一阵接着一阵,水面上方是一轮明月,它似乎刚从云层中显现出来,不知何时悄然悬挂到了空中。

春风徐徐吹拂,月光洒在水面上,形成一条波光粼粼的道路,一直通向天边。

紧接着,那人的视线又移向近处,江水漫上陆地,沿细细的通道蜿蜒前行。在月光的照耀下,甚至能瞧见被水围绕的花林上闪烁着点点微光的“尘埃”。

当眼睛适应了眼前的景象时,仿佛置身于漫天白色微光的“尘埃”,梦幻而朦胧。沙滩的白沙也融入其中,构成一幅绚烂的画。

该如何去描述这个画面呢?张若虚想到,这些元素不正是春、江、花、月、夜吗?尽管它原本是艳丽的宫体诗,但那又怎么样呢?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男子再次转身,把视线从陆地转向江面,月亮仿佛和他只有咫尺之遥,江边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渺小,他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里没有任何尘世的气息,只有他和月亮。

此时男子向月亮提出了问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亮始终在倾听人们的声音,有人向它许愿,有人向它诉苦,有人向它追问。对月亮来说,人类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佛经中说,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月亮不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这些人何必要纠结这些事情呢?

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个人问出了一个与自己、时代和世间万物无关的问题,让月亮颇感意外。问谁是第一个被月光照耀的人,就相当于连一天都活不过的小虫,开始关心起了四季的变化。

月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无论过去还是未来,盛世还是乱世,月亮始终在江边,安静地注视一代又一代人的诞生和逝去。

话题到这里似乎进入了一条死胡同,问题显然无解,或许可以在这里结束,留下一个悲伤的结局,让后人去玩味。

可张若虚没有,他突然把视角无限放大,从虚空的宇宙,穿透层层云雾,跨过芸芸众生,聚焦到江上的一叶小舟。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这一叶扁舟独占着一片江面,可船上载着数不尽的愁。愁是因为思念,这思念乘着月光,飘向远方的楼。

楼上是半掩的窗,薄薄的月光透进去,镜子泛着光,却无人梳妆。载着月光的风在屋内徘徊,微微卷起帘帐,拂过旧时的捣衣砧,却找不到思念的人。

一位女子走到窗边仰望着夜空,向月亮许愿,希望将她的情意寄托给远方的人。月光将这份思念交给鸿雁,将这份深情交给鱼龙,整个天地都为之动容。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可接下来,男子却泼了一盆冷水。

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对“情人”在经历分别?似乎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奔波,而月光又能承载多少人的思念,江水能带来多少人的情意?

眼看着月亮要没入海雾,未知的前路渐渐显露,有多少人能踏上人生的归程呢?但至少还有满江的情意。

月亮听到了男子的答案,所有的圆满都来自不圆满,正因为没有永恒,才要把短暂的生命活得精彩。

在一次眨眼过后,月亮已经找不到那个站在江边的男子了,他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点留恋,只留下了几行诗句。

在同一个地方,一代又一代的人走过、停留、逝去,仿佛这些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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